我所了解的最感动人的乐事,莫过于在一所惬意宜居的自家老屋那久被废弃的房间里,随意信步、游来荡去。辉煌不再的遗迹,可以产生的是奔放的激情,而不是嫉恨;一代接一代居住在老屋的人们,人非等闲,事不寻常,我们对他们的遐想,编织成我们的梦幻,与人们熙攘喧嚣的现代式居处和当今荒唐无知的贵族式虚荣殊若霄壤。我想,我们走进一处寥落萧条的教堂,和走进一处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教堂时,也会产生同样的差异感,后一种情形很有可能只显露人类当今的某些弱点——倾听者们心不在焉——或者布道者们矫揉造作,或更有甚者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态,让我们最纯洁神圣的意念搁浅旁落,让场所与时机不相吻合。然而你想不想了解神性的妙处——择一个非礼拜天,借得善良和蔼的塞克斯顿主教的准许,独自穿行在一处乡村教堂清冷的走廊里:想一想那里的虔诚跪拜——芸芸教众,长幼咸集,在那里找到他们的慰藉——谦恭的牧师——温顺的教民。没有群情激荡的场面,没有分歧错综的比照,沐浴在那片安宁的净地,直到你自己也像你周围的大理石雕像,跪拜流泪,凝然稳固,纹丝不动。
近日得闲北行,禁不住岔道多绕几英里,看看一处宏大的古旧房屋的废墟,这所房屋在我幼年时代,就给我留下了宜居老屋的印象。
我得到消息,老屋的主人最近已将它拆毁,但即便这样,我依然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房子不至于消失殆尽——那么多坚若磐石、富丽堂皇的建筑结构,不可能在顷刻间被碾为齑粉,化作垃圾,铺摊在我的眼前。
破败发挥起效应真像一只爽利的手,不停地行进,仅几个星期的拆毁就让它变成一处古迹。
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令我惊愕,那大气的庄门曾矗立在哪里?庭院的界线曾在哪里?紧挨着正屋的小屋该从哪里开始?仅几片砖块散落,作为庄严豪华与宽敞气派的代表。
死亡不会以这种速度销蚀毁灭人类,烧毁了的人的尸骨残留,其分量的比例要比这房子的残留大许多。
拆毁砖块泥沙,扯下装璜木板,假如我见到恶徒们的这多毁坏过程,我会在心里感到刺痛,我会大声疾呼,求他们留下那间敞亮的储藏间的至少一块木板,昔日我常在那间屋里暖热的临窗处落座,捧读考莱的著作。我前面草坪平铺,一只孤独的黄蜂,嗡嗡嗡震颤着翅膀光顾,绕着我飞去飞来——那声音现在就响在我的耳朵边,就像夏天定遵时令回来,像房间里黄色的壁板那样实在。
嗨!对我来说,那所房屋的每一根木条,每一块木板都自有魔法,吊着挂毯的卧室——挂毯比油漆优越得多——那不仅只图装饰,而是要让护壁板获得人性——在我童年和以后的岁月里,我常偷窥一眼,变换护壁板的挂帘(尽快地更替),相互盯着对方,在与那些闪亮的威严的面庞的对视中,锻炼着它稚嫩的勇气——墙上尽是奥维德笔下的形象,色彩比他的描述更生动,阿克特翁如嫩芽般茁壮;还有戴安娜,拘谨矜持,不易掩饰;更有丹?菲伯斯愈加激愤人心,那种冷峻几乎像是在厨房里舞刀弄勺;样子像鳝鱼,故意脱去皮囊,那是玛息阿。
还有那间闹鬼的房间——巴特尔老夫人是在那里去世的——热衷于恐怖,我蹑手蹑脚进去,但总是在白天;怀着潜在的满是恐惧的好奇同过去交流——他们怎么才能把这所老屋重建起来呢?
它是一个被废弃了的地方,但废弃的时间不算很久,昔日的居住者们的遗迹,俯拾即是,异彩纷呈,家居陈设依旧——保育院里甚至还有镀金层,光泽尽失。外包皮革磨损的羽毛球拍和击打变形的羽毛球,标示着曾有孩童在这里闹耍,但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那时候,随意地在每一处房屋里溜达,熟悉每一处犄角旮旯,好奇且崇敬着每一个地方。
儿时的孤独,与其说是思想的孕育时期,毋宁说是热爱、沉默、钦佩的发生时期,想当年,对那个地方的一种非常奇怪的激情在勾摄着我,尽管有一处——我都不好意思说离这房子多近,只几路德之隔——据我判断是个情调浪漫的湖泊,半掩半隐在树林里。如此魔力牢牢地把我辖制在这所房子里,我是如此小心谨慎,免得超越严格界定的领地,以至于那边水波荡漾,而我却无意探寻,直到后来好奇心胜过了旧日的操守,我发现一溪哗哗流淌的好水,竟是我儿时的未知湖塘,这让我吃惊不小。斑斑驳驳的景象,绵绵延延的秀色——离这所房屋不十分远——我听说是这样——因为在我的伊甸园之外,它们之于我能是什么呢?想不到要去漫游,看来我只能走得离自己选定的监牢的围篱更近点,让花园的那么多专事阻拦的环形围墙更加牢固地将我关在里面。我可以同一位喜爱花园的诗人一起呐喊——捆紧我,地棉扬起双股绳套,用你闲荡的藤条缠绕住我,圈圈层层盘绕得紧紧密密,哦,这处监牢我可是永远逃不脱,但唯恐你的囚禁,算不得牢不可破,趁着我还没有挣断你的束缚,黑莓哟,你也用锁链困我以羁绊,还有野玫瑰不差礼数,从头到脚将我钉住。
我在这里,就像置身一所孤独的庙宇。闲适的火炉边——低垂的屋顶——十英尺见方的居室——简约的墙板,家的所有的温馨——我出生时就在这样的情境下——这是我生根的沃土。然而不至于贬损它们最富爱心的教导,我得以看得更远,于童年时代,对一笔巨大财富对比明显的故事,投去哪怕是短暂的一瞥,我就不感到惭愧。
未必要出身名门,才能有出身显赫的高贵感,要想血统的荣耀,不该强求要有骄人的先祖,褐衣麻鞋的文物学家,在他土里土气的陋室里,探寻莫布雷或德克利福德门第悠久的谱系脉络,面对那些响亮的名字,他可能心血来潮,感受到一种虚伪的快意,跟那些真正继承了这些名字的人们相类似。出身的宣示,不过是美好的愿望,掳走我的愿望之想会预示什么?他们的剑是否磨利?愿望能否像一处枝杈那样被斫去?或者像一根污迹斑斑的吊带被扯断?
声名显赫的家庭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从他们繁冗的家谱里,或他们褪了颜色的铜雕里,我们能得到什么快意?假如我们自己的血液里不存在同宗的特质,没有发生相应的升华,他们的血脉奔流不息,于我们有什么意义?
或者又是因为什么哟,破碎的、风姿不再的、纹饰精致的盾牌,挂在你王子般高贵的、已被岁月磨损的楼梯墙上,布莱克斯隰地老屋!我在童年时经常研究你的神秘人物们吗——是给你带来“中兴”
的预兆,象征繁华的持家人们——我的研究持续到每一点乡巴佬的印记都被涤除干净,我自己摄入了出身显赫的高贵感吗?早晨我最先看到的是你,夜晚你阻滞我迈向床铺的脚步,直至凝望中的你和梦幻中的你只一步之隔。
这是唯一真实的,由汲取而得来的门庭改换,是名副其实的血统的改变,而不是由转输而来的寓言传说中的实证。
是谁人豁上性命赢得这份堂皇壮观的成就,我不知道,也不想追问,但其凋敝的残片,其覆满蜘蛛网的色泽,分明在诉说它的创始人须上溯两个世纪。
如果我的祖先在那个时候是个不知名的达摩埃塔人——在林肯区的山上牧放并不属于他自己的畜群,该当如何——难道要我不紧不慢地向自己辩白,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埃贡家族,只剩得点点饰缀可资炫耀?用一种倒错的胜利,来回敬他在世的时候可能冲着我可怜的放牧人祖先不计其数的羞辱?
如果要做如此假想,这座房屋当下的主人则最没有理由表示不满。很久以来,他们因新近的无足轻重的因素,丢弃了他们父辈们的老屋,而我则只剩下作自我遐想,看看能捡起什么样的意象以支撑我的幻想,或平息我的虚荣。
我是古老的W-家族的嫡派后裔,而不是目前这个虚冠名称的家庭的一员,他们已离开这片古旧荒凉的领地。
我的家族展出在那个古色古香的家庭肖像的长廊里,我已逐一浏览过,并在幻想中把自己的姓氏显示给他们,一位——接下来是另一位——他们都像是面带微笑,从画布上探出身子,以便认清这个新的亲缘关系,其余的人面色凝重,因为眼见他们的住处空旷一片,心想着他们离去的后裔。
绘在清凉的蓝色牧场的幕布背景上,一位美女还有一只羔羊——悬挂在大凸窗的旁边——美女一头典型的H-郡亮灿灿金黄的秀发,一双顾盼有情的眼睛——那么像我的爱丽斯——我信服她是真正的伊利亚——我想她就是米尔德里德?伊利亚。
布莱克斯隰地老屋,我的家族也在你高贵的大理石大厅里,那里有马赛克铺成的走道,还有十二尊凯撒大帝像——威严的大理石半身雕像——排列四周,尽管我是个涉世不深的脸谱解读人,我记得尼禄大帝眉目紧蹙,相貌堂堂,让我最是惊叹,但性情温和的加尔巴大帝让我喜爱。看他们矗在死亡的冰冷里,却也在永生的鲜活里。
我的家族,也是你高耸的审判庭,摆上一把权威的座椅,藤条编成,高竖的靠背,曾让不走运的偷猎者,或麻痹误事的女仆们胆战心惊——打那以后,沦为寻常,蝙蝠一直在里面安家栖息。
我的家族——还会是谁的家族?——也是你代价不菲的果树园,它的南向的园墙饱经日晒,还有你开阔的游玩园,从屋后分三层呈阶梯状升起,眼前惨白的石墨色花盆,其本来面目只剩下星星点点遗留下来的斑痕,在表征着它们原本是镀层闪闪,熠熠生辉。再往后是一带绿地,向更远处延伸的、尚处在远古形态的是你长满冷杉的荒地,那是松鼠出没的地方,是斑尾林鸽整日低吟的地方。有那么一个古老的形象作为中心,我不再渴想有什么男女神灵,然而我对那个破碎的神秘之地真诚地敬拜,会远远超出雅典的古罗马人的后代在他们当地的树林里对牧羊神或森林神做过的敬拜。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把你当作偶像敬拜的时候,热烈地亲吻着我孩童般的双手,亲吻着布莱克斯隰地老屋的各处小路回廊!是因为这个缘故,或我作的什么孽,让耕犁划过你令人惬意的领地?有时候我在想,人类在死去的时候切莫死得一干二净,因此对于他们毁损湮没的居住地,应该存留一点希望—— 一个赖以走向复活的胚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