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日的死亡讣告中,我看到的一则“杰克逊上尉,去世于巴斯大道,他的茅舍”让我关切。姓名及描述再普通不过了,但一阵痛惜之感让我相信,这一位事实上不是别人,正是我亲爱的老友,二十五年前他在距离西溪格林大约一英里的地方租了一间公寓房,他乐于用讣告中的这个名号称谓它,以赚得几分尊严。痛哉,善良的人们以及他们对我们行过的积德的好事,从记忆里溜走得何其迅速,只能通过形如摆在我们眼前的某一样令人伤感的遗物引起的惊异,才能回想起他们来!
我是在说一位领半饷的退休军官,他有妻子,有两个成年女儿,两个女儿是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他要用那点微薄的职业津贴,让她们维持上层妇女的做派与理念。
有这个危险吗?我会忘掉这个人——他那些让人情绪高涨的晚宴——当你第一步踏进那所茅舍时,感受到的热情好客的贵族语调——对你奉侍备至,殷勤有加,其实他那里很少有,或者干脆没有什么(天知道)可资奉侍。可怜的托盘上放着阿尔泰亚的牛角——自我陶醉的力量,更兼他有讨你欢娱爽快的奢华愿望,使他的翻新招数到了慷慨大方的程度。
你肉眼所见,实实在在看上去就是裸露的骨头,上一餐省下的冰冷的剩余——残汁剩渣,几乎不足以打发倚门而立的乞丐,让人家满意而去。然而出于不穷不尽的愿望——你的主人公得志于中的想象,“开动脑筋,开动脑筋,夏洛少爷”,数头全牛,排开在你面前——百牛盛宴,似乎是说不尽的铺张排场。
那像是寡妇的油壶——面包片和生鱼片,切切割割不足以使其减少,也不足以使其缩小,耐久力尚存,基础的骨头仍旧繁茂兴旺,不会出现意外事变。
“得活命时且活命”,我好像听得见这位乐善好施的好人在宣扬,“若得拥有,切莫吝惜”,“有剩有余,足矣”;“殷实而无缺”——还有更多类似的好客待客的谚语,刺激胃口的诱物,随伴着烟具以及为饱餐一顿而勇往直前的旧客。然后欢快古怪的一句“更接近骨头”之类的话之后,他向他妻子或女儿的盘子里轻轻放一片格洛斯特硬干酪上的一小块,把残渣剩皮搬到自己的盘子里,一并声称,他一直喜食外层的东西。因为你须知道,餐桌上我们有我们的区别的,我们中有的人须按规矩坐上席,只有他的客人或客人们梦想着的夜间品肉的奢华,这些碎屑全然不足以作好客之用。然而也总会有一样或另一样什么,常常足够,且有剩余:有时候只有他会吃掉剩下的外皮碎渣,以表明他不希望节省什么。
我们不喝葡萄酒,除了极个别时刻,也不喝烈性酒,但喝葡萄酒的气氛感是有的。我记得是一种淡啤酒——“不列颠佳酿!”他会这么说。“小伙子们,不要停杯!”“姑娘们,为心上人干杯。”每呷一小口后都要发表祝酒词,唱祝酒歌。品味美酒的一切排场都是有的,所有效果无一失缺。闭上眼睛,你会肯定地说,一大碗潘曲酒在餐桌中央泛着泡沫,波尔图葡萄酒或马德拉白葡萄酒,盈杯溢盏,从餐桌的每处角落放射出炫目的光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心乱神慌,醉言诳语,在他酒后狂态的那种潜移默化的煽情纵容之下,你脚步踉跄。
我们也唱歌——《大兵啊大兵》,还有《不列颠掷弹兵》——唱到最后我们都必然是大合唱。两个姑娘也唱歌,她们精熟在行的是一种夜间唱曲,他给这些唱曲冠以大师的演唱——“不用花销”,作为大师,一项他也没有获得过,但“对年轻女孩子很有必要的技巧”。然而接下来——“没有乐器伴奏”,她们唱不出来。
贫穷的秘密是神圣的秘密,永远不会由我亵渎!我难道应该揭穿你寻求显赫尊贵的真诚目标,揭穿你为求华美壮观而使出的权宜之努力?睡着吧,假如有一组琴键尚在,就让它们与所有的破败的琴键一道沉睡吧;祖上已有上千根拇指叩击过它们了,尊贵的破损的拨弦古钢琴曾经属于更尊贵的路易莎!不必提及我的声音,沉默吧,你这柔弱的伴奏者曾伴奏过她更柔弱的颤声!在这位被心满意足地误导了的父亲的可爱的、欣喜的脸上绷上一具面罩,他现在可能正在欣赏天使的仙乐,当她唤醒你岁月磨损了的琴弦,呼应那纤柔的嗓音的意象发出的啾啾声时,他感受到的是少有过的刻骨铭心的快意。
我们之间也不无文学交谈,入题不深,但就那个深度论,谈得也十分来劲,我们交谈的根底不坏,大有拓开的基础。茅舍里有一处房间,传统习惯上被明确地认为,就是在这个房间,格罗弗尔曾时不时隐退移居,并完成了他的《列奥尼达》的大部分手稿。这个情况每晚都被引用,尽管我可以看得出,在场人员似乎没有一个见过这里提到的这部诗作。但那没有关系,格罗弗尔在那里写作过,这则逸闻已白纸黑字载入族谱,讲述着家庭的显赫。它给整个公寓散射出学问气息,透过公寓的小侧窗(诗人书房的窗户),可以收幽览胜,远眺哈罗公学漂亮的尖顶,看遍家族领地和祖业田亩。我们的主人公没有资格声称哪一寸或哪半码是他自己的,但在他的内心里,这是给他的机会,借以无节制地扩张虚荣心,我可不可以这样说?——就像他在一个扬扬自得的夏夜表现出的那样—— 一切都是他的,他把一切都据为己有,并与他的客人们进行丰富的大量的互通有无。在他的土地上,他把这些示人的时候,便俨然主宰,而毫无疑问,你面对他的飞黄腾达,只能仰瞻其项背。
他算得上是个杂耍家,能在你的眼前扬尘飞雾,你没有时间探清他的破绽。他常会说,“把那副夹糖银钳给我”,而后你会发现那只是个简易的汤匙。给汤匙镀完银,他又会把“陶罐”称茶壶,把普普通通的长凳称沙发,用这类误称来扰乱或迷惑你的想象。富人们带领你参观他们的家具,穷人们引导你躲开他们的家具。他不带领人参观,也不引导人躲开,而只执着地认定,他的每一样物件都是上品。你在茅舍看到了什么,或者没有看到什么,你自己肯定说不清楚。他无以为生,却似乎无不可赖以为生。他在心念中储存大笔财富,不是那种可称之为实物积贮的财富,因为事实上他根本就没什么可以装贮的,而是凭借华美的自我幻觉的力量,让财富横流,漫溢淹没一切界限。
人的热衷是相互传染的,就连他的妻子,一个头脑清醒、土生土长的北不列颠人,通常看待事物都要比本来面目夸大,对丈夫那种矛盾百出、自欺欺人的伎俩不予揭露制止。他的女儿们倒是反对感情用事、谦逊谨慎的年轻女性,总体上讲,也许对他们的真实处境并非无所知觉。我时不时地看见她们表现出勤于思索的特点。然而她们的父亲富甲天下的幻想占据非常强势的主导地位,致使我相信,她们在一起坦诚直面她们自己的景象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他生性里的那股旋流无可抗拒,他的放纵无度的想象,魔术般地在她们眼前变出种类繁多的出路,这让她们在世人眼里也高高在上,但最终似乎让她们认清了自己,因为后来据说她俩结婚了,且很体面。
时隔久了,关于有些话题,我的记忆已模糊昏暗,否则,我应当传达这位趣谈人物描述自己的结婚日的情形时的方式与理念。我隐约记得他是那天早上驾一辆四套马车,驶进格拉斯哥城接新娘子到家,或是拉她进城的,我忘记是哪个情形了。这一幕完全可以由一首古老的民谣予以写照——当时我们一路来到格拉斯哥城,我们郎才女貌,是一派惹眼的景象;我的心上人,一身纯黑丝绒,我自己穿一套深红深红的婚装。
我猜想这是唯一的一次,他自己的真实的风采与世人关于那个主题的概念完全吻合。事有凑巧,在那些谈不上什么良辰美景的日子里,他们坐着普普通通的马车或活动房式旅行车,或不管什么简陋的车辆,这时格拉斯哥城之行在他的幻想中重现,不是一种让人自惭形秽的对比,而是一次还原那一天的实况的绝好机会。看来这是一种“永久的设施”,一旦安装上去,命运的力量和幸运的力量,都不可能在以后的时间里移除得了。
给穷困的境况装上一副耐看的面孔,还是有些益处的,在陌生人面前欺瞒、蒙混、大大咧咧地对待窘困,有时候也值得称道,提布斯和吹牛大王,即便在被揭穿的时候,我们对他们的崇敬远多于我们对他们的轻蔑。然而一个人如果欺骗自己,在家中玩吹牛大王的把戏,贫穷淹没了双唇,却幻想自己一直被财富浸溺到了下颌骨,这就是对人生观的本质和主宰命运的歪曲,我的老朋友杰克逊上尉就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