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伊利亚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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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神智健全真天才

杰出才子(或用我们的现代说法称为天才)是与精神疯狂症有一种必然联系的,这样的观点远远谈不上正确无误,相反地,人们发现才子之最杰出者,往往是作家中之神智最健全者。要人们在思维里构想一位疯癫的莎士比亚是不可能的。这里说的才子的杰出天赋,要主要理解为诗歌创作的才能,它表现为人的一切能力协调发展,令人仰慕。疯癫则指人的某一种能力过度开发,失调利用。考莱在谈到他的一位诗友时如此说道——造化赋予他高超的天资,万物足可征服,唯独奈何不得他的见识。

他的见识如昊天托出的明月,泻下光芒,让浩瀚的大海宁息。

这个错误观点的根源,在于人们从高水平的诗歌摄人心魄的神韵里,发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高度,而在他们自己的经历中,这样的高度除了梦里幻象和高烧幻觉中有虚假相似之外,不敢有所企及,于是乎把梦幻和高烧的狂态附会给了诗人。但真正的诗人梦寐以求的是保持清醒,他不受主题的支配,而要驾驭主题。在伊甸园的茂林里,他闲步姗姗,就像脚踩故里,熟门熟路。他扶摇直上融入苍穹,而不如狂如痴。他踩上炽烈的焦土而不沮丧泄气,在混沌无序和“夜的古国”里,他可以胜利飞掠而不迷失自我。或者如果丢弃自我,而进入“人类思维无形”那样更严重的混沌状态,竟一时乐意于同李尔王一起发疯,或同泰门一起痛恨人类(也是一种疯癫),那这样的发疯和痛恨都不是无所规约,而是——尽管他大多表现出似乎要放任理智的控制,但他从不让理智完全消失——他的更高明的天赋依旧向他耳语,善良的仆臣肯特向他提出更加睿智的劝告,忠实的管家弗莱维斯向他进诫更怀慈念的决策。在他貌似最远离人道之处,人们会发现他对人道最真最诚。如果他要在自然造化的领地之外,塑造可能的生命存在,他让这些生命存在,服从于造化所秉持的协调共存的法则。即便当他在表面上最坚决、最彻底地要背叛她、丢弃她,而事实上他会尽善尽美地忠于这位至高无上的领航女神。他的空想的部族也有章可循,他笔下的猛兽怪物在他手里显得驯服温驯,甚至就像那疯狂的海怪,甘心情愿受普洛丢斯的掌管。他用血性柔情驯化它们,装扮它们,直至它们自己惊叹自己,恰似印第安岛民被迫接受欧罗巴礼俗的约束。凯里班和女巫们也像奥赛罗、哈姆雷特和麦克白,真实地遵循着他们各自本性的法则(我们的法则有所不同)。在这里杰出之才和平庸之才就有了界线,平庸者如果稍微游离了自然本性或现实存在,他们就会迷失自己,也丢掉了读者。他们的幻象无章法可循,他们的想象犹如噩梦。他们不事创造,因为创造意味着形象塑造和首尾呼应。他们的想象不在乎生动活泼——因为欲要生动活泼,就必须要事物动而有力、止而有形——而在乎消极被动,犹如恶作之人进入病态梦魇。至于超自然,或者换个说法,给我们所理解的自然附加超乎寻常的意蕴,他们向你描述的是赤裸裸的背反自然。如果仅限于此,如果这样一些精神幻象仅见于他们处理自然之外的主题或超验主题的时刻,那这种时刻的见识,倘若失之蛮横无忌,甚至有些狂放不羁,还是可以找到借口予以宽恕的。但问题是即便是描摹摆在眼前的真实的日常生活,这些平庸之辈中也会有人偏离自然——更多地表现出不合逻辑,少不得让人联系到狂乱——这样的偏离更比威瑟在某个地方作如是称的旷世奇才“最疯癫的发作”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随意列举一个熟悉莱恩的普通系列小说的人,这些小说大概在二三十年前就问世了,是整个女性读者群体的差强人意的智力滋养作品,直到一位天才应时而生,才把缺乏营养的幻影永久驱除。——我们来问询被列举人,他是否发现这类小说使他的大脑遭受更多“颠荡”,他的记忆更加迷乱,他的时间、地点感更为含混,因为置身于不可能发生的事件、条理不清的事件、前后矛盾的事件之中,或者安排三流恋爱情节,充斥着缺乏个性的人物——其中的人物可能就是一位葛兰达莫尔爵爷和一位利沃斯小姐,场景无非就在巴斯大道和邦德大街之间换来换去——在他那里诱发的混沌迷惑的梦境幻觉,远比穿行于斯宾塞笔下的所有仙境神地中体验到的更多。在我们谈论的这类作品中,只有人名和地名不陌生,其中的人物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可以构想得出的任何一个世界;没完没了的关于活动的流水账,没有什么目标,有目标也没有什么动机——我们在已知的领域里遇上了幻影,是只有名称的怪物。在诗人那里,我们读到的名字,明明白白说是虚构,而且我们根本就不涉及什么地点,因为《仙后》中的事件和人物,不枉谈他们的“行踪驻迹”。然而一旦进入他们的内在本性,了解了他们的言谈行动的法则,我们自会感到自在如家,踏上了熟知的热土。平庸之作把生活变成了梦想,天才之作在最混乱的梦想里植入日常事件的清醒及冷静。是什么样的追寻心理过程的巧妙的艺术手段实现了这样的效果,我们尚不够练达,作不出解释,但在财富宝窟那段妙趣横生的片段中,财富之神起初以一个最低等的守财奴形象出现,然后是个金银匠,变作世间一切财富的主宰者。他育有一女名唤“野心”,所有世人都在她面前跪求恩典——还写到赫斯皮里狄斯的苹果,坦塔卢斯的水溪,还有彼拉多也在那同一水溪里清洗自己的双手,徒劳但并非无缘无故,致使我们必须一阵子在一处藏宝古洞里,又一阵子在独眼巨人们的锻造铺里,同一时刻又要置身宫殿,又要置身地狱,在最杂乱的梦境里转换变化,漫无头绪,但我们的判断力一直清醒,发现不了有什么谬误,也不愿发现有什么谬误。这个片段足以佐证,表面看来最为混乱的离奇怪诞的事件中,那种潜在的健全神智依旧导引着诗人。

要说这整个片段是对睡梦中大脑的思想的一种描摹,是不全面准确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种描摹——但这是多离奇的描摹!

让我们当中最浪漫的、一整夜享受狂暴猛烈又华丽壮观的想象奇观的一位,到了早晨把这奇观重新组合起来,用他清醒的判断力检验一番。当一种能力处于消极被动状态,那显得如此变幻不定,却又如此合乎逻辑的情境,一旦经过冷静沉着的审视,却又显得如此不通情理,如此不相关联,以至于尽管是在梦里幻境,我们会因为受到这样荒谬的误导,会因为把怪物误作神灵,而深感汗颜。不过这个片段中的每一处转变中的每一点一滴,都像最怪诞的梦幻中一样,粗暴而激烈,然而清醒的判断力却能证明它们处处合情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