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伊利亚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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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病初愈

一种被称为高烧的病状剧烈发作,让人非常难受,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将我变作了囚徒。病状到现在才慢慢退离,搞得我顾不得思考病症之外的任何问题。我不指望本月能给我作出身体健康的结论,读者阁下,我只能把病人的梦幻之想呈给你。

说实在的,疾病的整体状态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人除了躺在床上,四面拉上帘子遮住白天的光,陷入自己华丽的梦想;除了把太阳关出去,致使他对它的光耀里发生的一切活动统统淡忘;除了一个柔弱的脉搏的跳动,对一切生命活动都麻木不仁,除去这许多之外还能做得什么?

如果存在一种大有帝王派头的独尊独处,那定然是病床,病人在那里怎么主宰一切,他的行为多么随心所欲,不受辖制!他拽动、摇摆他的枕头,多像一个君王——将它翻转、摆动、调位、放低、敲打、铺平、隆起,当然这些都是跳动的太阳穴不断翻新的要求。

他辗转反侧,变换起立场来比政治家还要频繁。一阵子他全身平铺,接着又缩作一半,斜着躺,横着卧,头和脚担在床两侧,没人会指责他的这种变幻无常。在四挂帘子里面,他是绝对的专制独裁,它们是他的势力范围。

疾病是何等夸张地让一个人扩大自己的自我价值!他是他自己独有的目标,他极力主张极端自私,并把自私作为他唯一的责任,对他来说极端自私就是他的法律条规,除了怎么恢复健康,他什么也无须思考。门内门外发生的一切,纵然翻天覆地,他定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还在不久前他极为关注一桩诉讼案的进程,他最亲密的朋友,或一举成功,或一蹶不振,尽皆系于此案。人们见他为了这个人的事情而匆匆奔走在该镇的五十个地方,提醒这位证人,叮嘱那位律师。

案件昨天审理,他对案件结果完全彻底漠然置之,好像这事远在北京,与他毫无牵连。或许整幢房屋里传播着某些窃言私语,不是要他听见,但他还是捕捉到了足够的信息让他自己明白,昨天法庭上的局面不好扭转,他的朋友被毁掉了。然而“朋友”一词和“毁掉”一词像好多黑话一样,在他那里引不起惊扰,除了怎样让病情好转,他什么也无须思考。

在那种劳心费神的思虑中竟然融入那么多事不关己的烦恼!

他披上了一副坚硬的疾病的铠甲,病痛像一壁坚壳,无情地卷裹着他。他用可靠的锁具和钥匙,像保存珍稀的葡萄酒那样,保存着自己的恻隐之心,专供自己享用。

他躺在床上,顾影自怜,自我消磨,自我呻吟;他怀念自己的过去,想到他蒙受病痛的这般折磨,他五内俱焚,他自我饮泣也不觉丢人现眼。

他总是在谋划怎么让他自己得点利益,钻研些小小策略和人为方法,以缓解痛苦。

他最是无微不至地对待自己,在可以认可的想象中,按病痛和伤痛的部位把自己分解成许多不同的个体。有时候他颇费思量——好像是对待一个身外之物——思量他疼痛难当的可怜的脑袋,不管是昏睡还是清醒,那漫长恼人的疼痛或者说像一根原木,前一天的一整夜横卧在脑袋里,或者说像是个伸手抓得住的实在物件,似乎虎踞在那个地方,不打开脑盖壳就搬不走。抑或他又同情起他冰冷潮湿、瘦削不堪的手指。他从头到脚,心疼自己,他的床恰好是人道的准则,恰好是怀柔的人心。

他只怜恤同情自己,且本能地感觉到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尽责地发挥这种功能。他很少关注他的悲剧的目击者们。只有见到如期而至的老保姆的脸能让他高兴起来,那表明他该喝他的鱼汤、喝他的果汁了。他喜欢那张脸因为它是那么老成持重,也因为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就像是冲着他的卧床支架那样当着它发泄他的焦躁与不安。

对世间事务而言,他是死了的。他不懂得人们该做什么或在做什么,只有大夫每天例行察看时,他才有人们的这些活动的微弱意想,而即便是从大夫那行色匆匆的脸上,他也读不出人家还有许多病人需要照料,因为他的意识里只有他自己是病人。至于这位好心人溜出他正在卧病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收起他微薄的诊金,生怕弄出沙沙作响声,又要匆匆忙忙赶往另外哪一处心神不安的病床——这些就不是他眼下所能思索的了,他只思想明天的同一时间这位救星照常光顾。

合宅之内流言四起,他则不为所动。有些微声低语,他也不清楚是在嘟哝什么,但能表明在房屋之内有生命活动,这就让他踏实。

他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仆人们在远处的楼梯上,蹑手蹑脚,轻上轻下,像脚踩绒布,只要他不自找烦恼,追根溯源,徒劳地臆测他们正在忙乎什么,这种轻声细响足够让他的耳朵有所知觉。

更为准确的知觉对他是负担,他只能承受得住猜想的压力。恍恍惚惚他听到闷闷的叩门声,他慵慵懒懒睁开眼睛,也不问一声“是哪位”就仍旧把眼睛闭上。想到会有人照常依例询问他的病情,他觉得很有面子,但询问者姓啥名谁,他却不在乎知与不知。在满宅惯常的宁静和阴森的死寂中,他静享众人的看探,感受着自己的至尊地位。

生病意味着享有君王式的专权。别人服侍他脚步轻盈,手法温柔,几乎仅用眼睛。待他略有好转,则同是那些仆从,他们的姿态漫不经心,出入不合章法(把门甩出响声或干脆让它们敞开着),前后两者作比——你会承认,把你从病床(让我说,我宁愿称之为王位)移到康复期的扶手圈椅,等于从至尊至贵跌落到罢黜爵位。

疾病康复就这么离奇,让一个人缩回到他原来的声望与境界!

在他自己的眼里,在他家人的眼里,他不久前还曾占据着的地位到哪里去了?

他行施王权的场所、他卧病的房间,是他眼下的居室,他躺在这里发布政令,实施着他的专制幻想——现在多么不可思议,竟被降格成了一间普通卧室!床还是那张床,虽然整洁干净,却卑微无趣。

现在每天都要整理它,这是何等的昔非今比!仅在不久前,它的形象可是波浪起伏,褶皱纵横,翻卷如大海。那时候要整理床铺,是必须经过三四天甚至更长时间的颠覆变革之后才可考虑的一项差役。其时病人须忍痛含悲,被搬离床位一阵子,为求整洁和体面而屈服退让。须知这是不受欢迎的,也是他摇摇欲坠的骨架所坚决抵制的。接下来再被搬回到床铺,另间隔三四天之后,床铺又被折腾得失掉了形状,其间的每一处新皱褶,就是一处某次改换体位,某次忍痛翻转,某次寻求缓解的历史记录,揉皱了的被罩护单比皱缩了的皮肤讲出的故事更为真实。

那些神秘的叹息沉寂了——那些呻吟——更为可怖,而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从哪一处潜藏着无限痛苦的洞窟里释放出来。列尔纳毒箭的创伤之痛已经平息,疾患之谜已然解开,英雄菲罗克忒斯现今成了个普通人。

医生依旧来访,不见中断,这也许让病人的伟大梦想的某些遗迹幸存下来。然而随着其他情况的改变,看这医生改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会是他吗——这位消息灵通、东拉西扯、逸闻连连、百行通晓,独不问诊的人,这会是他?新近在病人和病人的仇敌之间匆忙奔走,像受造物主庄重派遣的一位使节,造物主要把她自己树成一位至高无上的斡旋者?嘘!好个造物主,而今变成普通老妪了吧。

同他说再见吧,让疾病变得自高自大的一切因素;再见吧,让导致整所家宅不敢高声的魔咒,在最中心的房间里到处都能感觉到的、像荒漠一样的寂寥,无言的服侍,眉目传递的问讯,更轻柔、更审慎的自我护持,仅只紧盯自我、色彩专注又专一的眼神,世事考量一概排除,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剧场——他被缩减成了多么微小的一星斑点!

病后初愈是疾患退潮后留下的一片平坦稀松的泥沼,牢靠坚实的健康地面尚远远没有形成,亲爱的编辑先生,就在这样的时间,您的手谕到了,约稿要我写一篇文章。我想,写文章关我生死,但毕竟不是容易的事。不过尽管有点怆然,这进退两难的境地还是解救了我。这样的召唤,虽然算不得恰到好处,却似乎再一次把我同久违了的生活琐细连接了起来,这是一记要我投身行动的轻声呼唤,不管它多么微弱。这是在号召我完全摆脱那种沉溺于自我的荒谬可笑的梦幻状态——生病期的自我膨胀状态——我承认我在这种状态下沉沦太久,对人间的期刊、君国大事、法律典章、文学动态,一概麻木不仁。病态正在消退,我在想象中能够把持得住的领地——因为病人在只考虑他个人的痛苦时自我夸大,直到他变成了自己的提提俄斯——我的领地正在荒芜,而变作巴掌大小。最近一个时期我自封为自高自大的巨人,是您又一次让我还原到本真面目——贵刊的那位瘦削蹩脚、人微言轻的小品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