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快意,也有一些忧伤的片段,合着第一次看海的印象,与青春年少、做伴度假的感受,还有户外探险。这一切对我而言,是从前被囚禁在人潮熙攘的城市里长达数月的冲动;这一切在我的脑海里留有余香,就像远去的夏日,只为冰凉寒冷的时日遗留下它们的记忆,以供咀嚼回味。
如果我要讲述我所听到的、那么多人承认的、他们第一次看海时所感觉到的(我自己在这一刻也确实有所感受)不满足感,这会不会被认为是脱开了主题(这样可能会免去一些不受欢迎的对比)?我想通常人们给出的理由——即为什么实在事物不能满足我们的意识对它们的事先预期——很少能足够深透地进入问题的实质。让同一个人平生首次看狮子、看大象、看大山,或许他自己会感觉有一点点失望,实物没有占满它们在这个人的头脑中似乎已经形成了的概念所该占据的空间。不过它们同他最初的理念依然保持着对应关系,到一定时间它们会长大到与理念吻合,其结果便产生出事物与概念极为近似的印象:把实物本身放大到(如果我可以这样说)晓知相熟的程度。然而大海会一直是失望。看大海,我们期望看到的(我不否认其为荒诞,但根据想象法则,这恐怕一定是必然)不像那些野生动物,或那座可以尽收眼底的大山那样,是一个具体的物件;我们期望一次看到大海的全貌,那与陆地相对的地球的部分。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并不是要说我们自己会产生多大影响,但大脑的需求必须满足,不可折扣。我来设想一位十五岁的少年的情形(就像我那时候的样子),他对大海的了解仅限于描述。他第一次来到大海—— 一切他读到过的关于大海的内容,生命里最热切的部分,一切他从云游海员的讲述中收集到的情况,他从别人真实的航海经历中得到的印象,和他从值得珍视、值得信服的传奇与诗歌里得来的印象,都是熙熙攘攘的意象,期望得到异常供养,以便瞻仰。他想到的是巨大的海洋,是深海远航的人们,是它的百千岛屿,是它冲刷着的广袤的大陆;想到它把普拉塔河或奥雷亚纳河滔滔巨流接纳到自己的怀抱,而不受惊扰也不显抬升;他想到的是比斯海湾的滚滚海浪和海员——一连许多白昼,许多恐怖的夜晚,绕着风暴肆虐的好望角不休地劳作;他想到的是夺命的礁石,是“还在折磨人的百慕大群岛”;是巨大的旋流水柱,想到沉没的船只及不可胜数的财宝被吞没在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想到鱼类和奇异的海怪,与它们相比,陆地上一切可怖的东西——无非小虫而已,只可用于惊吓孩童,哪能与深藏海底的造物僭称伯仲。
他想到的是赤身裸体的野人,以及胡安?费尔南德斯,是珍珠和贝壳,是珊瑚礁和魔鬼群岛,是美人鱼的窟穴……我不便断言,这个少年明确的热望是期待着一次性地把所有这许多奇观都能展示给他看,但他具备一种强大的本领。这种本领,能让所有这些奇观的线索和影子混合在一起,活跃在他的脑海里,经久不衰。当实际的大海首次在他眼前亮相(最有可能也是在风平浪静的日子),让他从毫无浪漫情调的海滩看海,大海所给他展示的,只能是海上的一处斑点,海水的一涌滑动,除了是一种非常不尽如人意,甚至微不足道的娱乐,它还能证实什么?或者如果这个孩子是从一处河口进入大海,那只不过是河面增宽,还会更有什么?况且即便看不到了陆地,除去一个平直的、水天相连的地平线环绕在他的周围,他还能看见什么?与那广阔的、笼盖头顶的天空,那个他熟悉的、天天可见、不必惧怕也不必惊奇的实物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在相同的情景下,哪一个不想着同查鲁巴一道惊呼,像在长诗《盖比尔》里一样——难道这就是威力无比的大海,这就是一切吗?
城镇或者乡村我都喜欢,但这可憎的王港,它既非城镇也非乡村。我痛恨这些灌木的枝条,从遍处尘土、缺乏营养的岩石间可怖的裂缝里,伸出它们饥饿的叶簇,不懂行的人称之为“青翠的海边草木”。我要森林,但它们呈给我生长迟缓的矮树。我渴望河水,渴望碧溪清清,在陆上汩汩作响。我不能整天站在裸露的海滩上,眼望大海捉摸不定的色彩,像垂死的鲱鲤变来变去。我厌倦了向海上张望这岛样的牢狱的窗户。我愿意退隐,到我内陆的囚笼里。在我凝望大海的时候,我是想航海、出海、跨海。海如锁链束紧着我,钢铁一样的坚硬。我的心思在大海之外,倘我在斯特福郡,我就不该作这般思量。这里没有我的家,在黑斯廷斯没有家的感觉。它是个不可久留的度假地,是海鸥、股票商、城里的女海神、向大海卖弄风情的小姐等五花八门的品类的聚集之地。如果它仍旧在它的原始形态,并一直保持它的本来状态,一处集市、一个本分的渔镇,再没有别的什么,那就很有意义——几处渔人的茅舍散乱地点缀四周,像海边悬壁,朴然天成,且连茅舍的造料也是就地取材,出自悬壁,那就很有意义。我不怕跟米设人住在一起,不怕跟渔家少年和走私商贩往来。在这里有许多,或者我在假想有许多走私商贩,他们的脸面变成了这个地方。我喜欢走私商贩,他是唯一的诚实小偷,他劫掠的只是税收—— 一个我从来不十分在意的抽象概念。我可以同他们一道驾舟出海捕鲭,或者搞一搞他们不宜公开的勾当,赚得一定的满足感。
我甚至可以忍受那些单调乏味、可怜可悲的人们,他们日复一日地在海滩上巡哨,步履往复,永无尽头,以监视他们的违法乱纪的同胞们——抑或是同乡或兄弟——短剑(他们唯有的安慰)出鞘或入鞘时打着口哨,他们借防范服务这个温和的名义,在没有对外战争这样的不尽如人意的局势下,保持一种合法的对内战争的状态,以表明他们对逃离的荷兰人的憎恨,和对古老的英格兰的狂热。然而从城里来海边游览的影影幽魂,到这里扬言,他们和塘里的河鲈和雅罗鱼一样,不指望从这里得到什么享受,这样的言辞让我厌烦。我感到,自己像这些地方的一条傻里傻气的雅罗鱼,对自己、对他们都谈不上容忍。他们在这里能要求什么?如果他们真要享受大海,他们为什么要随带这所有的陆上行装?或者说为什么在这荒野里,搭起他们文明考究的帐篷?如果大海就像他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是一部“可以从中读到妙理奇趣的书”,这些勉强可用的书屋——他们冠之以水上图书馆——是什么意思?如果像人们思想中的那样,他们来是要倾听海浪的旋律,他们愚蠢的音乐厅是什么?一切都是骗人的、空洞的伪装。他们来,因为这是一种时尚,是要破坏这个地方的自然之璞。正如我前面说过的,他们大都是股票商。然而我也观察过他们中间良善的一类——时不时可见一位诚实的公民(古风的印记尚存),以纯朴率真之心,偕妻子女儿前来海边领略拂面的海风。我总能得知他们到来的日期,从他们的面部不难看出。先头一两天,他们踏着海边的鹅卵石漫步,捡鸟蛤壳,以为那是了不起的东西,但勉强过上一周,想象停滞了,他们开始发现鸟蛤壳不出珍珠,然后——哦,然后!如果我可以替这些可爱的人们作出解释(我知道他们没有勇气自己承认),他们是多么乐意把海边信步替换成礼拜日远足,脚踩他们熟悉的退肯南牧场绿茵平铺的草坡!
这些对大海着迷,自认为真正热爱功能广阔的大海的移民们,我想问其中一位,如果这个地方的某些不谙世故的土著居民,受到他们在这里彬彬有礼地提议的鼓励,确信在他们自己之间肯定达成牢靠的共识,大胆好奇地来一次回访,要游览——伦敦,他们会作何感想?我必须想象,他们背扛捕鱼器具,就像我们要扛着我们的城镇必需品一样,这会在罗斯柏瑞街激起什么样的轰动!在——奇普塞德的小姐们,和龙巴底街的太太们中间,这会引起何等激烈的狂笑!
我相信,城镇长大的人,或内陆出生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在海洋地区感受到真正的、自然的滋养与繁荣,大自然假如不想让我们做水手和流浪汉,就要求我们待在家里。那咸味的浪沫看来滋养的是暴躁的脾气,我连在养育我的温柔恬淡的河水边一半的温和脾性都没有了。我愿意把海鸥换成天鹅,永远在泰晤士河岸边放飞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