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伊利亚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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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马尔盖特舟游旧事(1)

我喜欢在牛津或剑桥两学府中的某一所(我相信我从前这么说过)度过我的假日。退求两处之次,要我选择,那我该去一处林木葱郁的地方,比如在我神往的泰晤士河岸的亨莱附近,这样的去处到处都是。但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表姐每隔三四个季度总要想方设法把我哄骗到一处海滨栖息地。尽管经历不尽如人意,但旧日仰慕使她舍不得割舍。于是我们在沃尔兴度过了一个单调乏味的夏天,在布来顿度过了另一个更加单调乏味的夏天,第三个夏天在伊斯特贝恩度过,最是单调乏味,眼下我们在实施枯燥的修行——是在黑斯廷斯!

这一切都是因为多年前我们在马尔盖特度过短短一周快乐的时光。

那是我们的首次海滨经历,多种情景交相辉映,使那段时间成为我一生中最感惬意的假日。我俩都不曾见过海,我们也从未结伴离家,一同游历过这么长时间。

马尔盖特旧日的游艇,你那饱经风霜、皮肤黝黑的船长,还有他粗糙简陋的操作装备——尚没有更换成河水上航行的、现代蒸汽邮船的、花样繁多的新型设施——我怎能忘记你?乘风逐浪,你担负着数量不菲的运输差役,而无须求助于魔幻般的烟汽、迷惑、沸腾的大煮锅。借空中吹来的顺风,你可以轻松前进,或者当风浪随机肆虐,你则静若处子,以水手的耐心镇定停泊。你的航路行出自然,无迫使之痕,就像发乎温床。你也不用硫化的烟雾毒害大海的呼吸——硕大的海怪在海上竖起烟筒,架上壁炉,或者更像那位能把斯卡曼达河烤干的火神。

你诚实可靠但人数不多的船员,倾听我们这些来自大城市的人们刨根问底、接连不断抛出的问题,且都作出不很情愿、不很主动的答复(但从不流露轻蔑藐视一类的情绪),我怎能忘记你?要知道这些问题很不在行,事关这一样或那一样我们完全陌生的航海器具的用途。尤其是我怎能忘记你——伊斯特奇普高超的厨师?你是快乐的媒介,你是庇护我们和水手的阴凉,你是善于变通调和的解说人,把他们的技术讲解给浅薄简陋的我们,你是大海与陆地之间抚慰人心的大使——你穿着的水手的长裤,你戴着的洁白的帽子,还有你长裤上系着的更洁白的围裙,都不能令人信服地表明,你是借寓大海的居民,还有你在烹饪行当里干脆利落的操作,这一切都说明你自始至终受内陆的滋养。在你各色各样的业务中,你转换得多么繁忙,厨师、海员、侍从、管家,忽然到这里,忽然到那里,好像另一个爱丽尔,以你更友好的服侍,在同一个时间,在船甲板上的各个部位闪亮——不是助推暴风雨,而是像亲人一样被我们的疾苦打动,缓和消除我们的担忧,因为我们从未经历过海上颠簸,我们的意识天生是陆上景象。当那淹没一切的巨浪赶我们到甲板下躲藏的时候(因为时节已入深秋十月,老天通常会狂风大作),你殷勤周到的帮助,依然给我们以抚慰,用纸牌、用果汁,还有比果汁更仁慈的话语,多么有效地消除小小船舱狭小与封闭带来的沉闷!(老实说)如其不然,那船舱并不令人愉快,并不令人向往。

除此而外,船上同行有一位乘客,他言之凿凿的话语,可以消遣比我们的设想更长的航程,带给我们丰足的快乐与神奇的见闻,足以延伸到亚速里群岛。他是一个肤色黝黑,长得像西班牙人的潇洒倜傥的年轻后生,自信果断,有武将之风,能言善辩,不容争执。事实上,他是我从那时至今遇到的最大的谎客。他不是那类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讲故事的人(让人非常难受的描述),那类角色一直在试探你是不是信他们,每次只讲给你他们确信你能接受的那么多——是蚕食你的耐心的扒手。这位后生,可是个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劫掠他周围人的信念的主儿。他不会触及边缘就战战兢兢,而是一个坦然热忱、部署周密的谎客,能即刻潜入深层引你轻信。我想他能部分地操控他的行伴。那个时候的马尔盖特邮船,寻常一次搭载的乘客中,不会有很多富人、不会有很多哲人或有许多学人。恐怕我们只是一伙当时的奥得曼伯利大街或瓦特灵大街凑起来的,谈不上老练的伦敦佬(让我们的敌人们给一个更难听的称谓吧)。我们中间可能会有一两个例外,但像与我同航的这样一群欢快友好的游伴,我不屑于从中区分伦敦佬与非伦敦佬,以此招致不愉快。地域思想也该讲个变通妥协。这位自信的小伙子,如果是在陆上,他哪怕搬出他在海里经历的传说故事的一半恩赐给我们,我个人以为,我们大多数人的良知也会发起反叛。然而我们处在一个新的世界,周围的一切统统陌生,时间与地点置我们于一个任何奇谈怪论都必须相信的境地。岁月已从我的记忆中模糊了他讲的许多不着边际的寓言,剩下的如果笔录出来,上岸后阅读也乏味无聊。他说他曾是一位波斯王子的船上的一名副官(记得起的奇事、鸿运中的一则),一击砍下了骑在马背上的卡里玛尼亚国王的首级。顺理成章,他迎娶了王子的女儿。宫廷政治的不幸变故,还交织着他夫人的不幸辞世,我忘了是什么原因让他离开波斯,然而他以变戏法一样的神速,把自己连同他的听众一并运回英格兰,话头转到英格兰,我们仍然发现他深得贵妇人、阔太太们的信赖。有一个故事讲一位公主——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叫伊丽莎白——在某个非常时刻,把一盒珠宝委托给他保管,但时隔如此久远,名字和场景已不十分确定,我必须把这一殊荣留待英格兰的皇室女儿们私下解密了。他那些快意的奇遇,我连一半也回忆不起来了,但我能完整地记得,他说在他的旅程中曾见过一只凤凰,他心存善念,没有拿一个鄙俗的错误概念误导我们,说凤凰一次只可见到一只,并对我们确认,在上埃及的某些地区,凤凰算不上稀奇。

这时候,他发现我们深信不疑,洗耳恭听。他的痴人说梦般的幻象,运送我们超越“无知的现实”。但当他(依然滔滔不绝,利用我们的单纯,他越来越占上风)继而言之凿凿,说他事实上荡舟穿过罗德斯岛上的巨型雕像的两腿之间时,这实在有必要做一番抵制了。至此我必须公正地对待我们这个群体中的一位同伴的良知与勇敢,这是一个迄今一直毕恭毕敬听他游说的年轻人,鉴于他自己最近的阅读,他壮起胆子与那位先生对证,说这里肯定有误,因为“谈论所指的巨型雕像老早以前就被毁掉了”。对年轻人谨慎谦卑地提出的意见,我们的英雄态度友善,大度地做出了退让,对答说:“外形确实受到轻微损伤。”这是他遭遇的唯一一次反驳,但似乎根本没有致使他失惊慌乱,因为他继续讲他的寓言故事,那位年轻人似乎仍然带着前所未有的更加满足的神色相信着他,就像是那处极为坦诚的退让正好可以证实他的可信。他拿这些奇闻怪事继续哄骗着我们,直到里库维尔进入我们的视线,我们的游伴中的一位(从前在这地方航行过)立即认出了它,并指给我们看,这位游伴被我们当作一位非同寻常的航海人。

整个这段时间,在甲板边上坐着一位迥然不同的人,是个小伙子,很显然非常穷困,非常虚弱,非常有耐心。他面带微笑,眼睛一直盯着大海。如果说,他时不时地能听到这些不着边际的故事的片段,那也纯属偶然,而且它们也似乎与他毫不相干,海浪对他低诉着更迷人的故事。他是与我们一起但不与我们同属的一位,他听到了晚餐的铃声,但不为所动。我们中的一些人拿出我们私自的存货——冷肉和凉拌菜,他拿不出什么,也似乎不想拿出什么。他只储存了一块饼干,那时候这样的游船常常少不得要拖延航程一两个昼夜,这块饼干则可聊充拖延期间的干粮。我们设法与他接近、厮熟,而他似乎既不想套近乎也不想回避。我们得知,他要去马尔盖特,希望被那里的医院收留,做海水浴治疗。他得的是淋巴结核,已经侵犯遍了他的全身,他寄予很大希望要治好病;而当我们问他,在他要去的地方是否有朋友时,他回说,他没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