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806年的《热情奏鸣曲》,贝多芬终于登峰造极,走自己的荆棘路,走到了无限风光的险峰。200年来,《热情》一直是音乐会上演奏频率最高的钢琴曲之一。《热情》比《黎明》的结构更庞杂,比《暴风雨》更像人生的“暴风雨”。贝多芬曾说,如果要听懂《热情》,就去看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吧。“热情”这个标题并非他本意,但未必不确切。这首乐曲实现了英雄梦想,以完美的格式刻画人的深刻、激烈、复杂而宏伟的情感。
据说这个作品完全占据了1804年的贝多芬。有一次他出门散步,一直走到天黑才回家,一路又哼又吼,唱着他的“热情”的终乐章。回到家立刻将学生打发走,坐下来一边记谱,一边在钢琴上弹个不停,兴奋若狂。第一乐章,两个主题体现了奏鸣曲的本质—冲突与和解,像光明与黑暗,欢乐与痛苦,肉身与灵魂。命运感在冲突中出现了。在它们的挣扎与搏斗中,音乐宽广而层次细腻。第二乐章是一首变奏曲。这是英雄的另一种情感,历经苦难之后的内心陶醉。众赞歌式的铁汉柔情,节奏庄重淡定,在苦难中始终秉持信念。变奏为这个主题注入活力。眼前长路迢迢,在温柔梦境之后,鼓足力气继续战斗。之前集聚的力量终于在第三乐章中沸腾。一个音型的反复,带来活力、暴风雨、战斗的欢乐与哀伤。像所有英雄故事的最后一战,挫败与漫长寻觅在此尽情宣泄,音乐中的情感冲刷出了结构—这是一首变形的奏鸣曲,号角般的引子,暴风疾雨的第一主题与挣扎抗争的第二主题,在悲剧性地终止之后,又来了一段节日舞曲,仿佛庆祝战斗的激情不改,庆祝经历战斗因而更真实饱满的人生。
忘掉格式,忘掉传统,从第一个动机开始,聆听音乐自身的暗示,从小二度叠置的主题与和声的张力之间寻找线索,寻找美与诗意的力量,直至开辟一条无可替代的深刻的热情之路。这个乐曲本身就是一次深刻的迷失。在寻找中前行,盲目、受挫、绝境、推翻、重来,直到乐思流动、丰富而高涨。这样的结构感,正是贝多芬刻画的鲜明的时代轮廓。
在大自然中
与《命运交响曲》同时完成的还有《田园交响曲》。贝多芬习惯每天散步,在维也纳森林中,在田野溪边,与树林分享美妙乐思,在开阔的山风里释怀个人的悲喜。灵魂在大自然中获得滋养,日益平静、丰润。“我爱一棵树,胜过爱一个人”。也许是见人越多越觉得草木有情。
在海利根斯塔特的幽居时期,贝多芬真正领会了大自然对他的意义。那时医生嘱他减少工作量,避免过度用耳。他住在山坡上,每天围着葡萄园散步思考。天才生而孤独,而他一直是享受孤独的,只是没了写作音乐的动力,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一个人走啊走,心境逐渐明朗,往事浮现眼前。童年时,波恩的下午,一人在莱茵河岸上走得很远,身边柳枝轻抚水面,抬头望见远处烈日下的七峰山和山上破败的古堡。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走得很远。后来在维也纳,每个下午出门散步,刮风下雨他的兴致更高,摘掉帽子,呼吸雨中蒸腾的泥土气息,兜里揣着笔记本或一本书,在口袋边上露出一大截,兴致勃勃地走着,一路哼哼唱唱,一边手舞足蹈打拍子。他一次次在自然中痊愈,如干涸的土地再次灌饱清泉。自然也教人成长,学会放手让一切顺其自然。
《田园》的第一乐章,潮水般涌来的愉悦,是贝多芬“到达乡郊,复苏轻松的心情”。大部分交响乐鉴赏文中描述这一段是牧羊人眼中的大地:风的芬芳,云的变幻,阳光穿过薄雾,照亮土地和泉水,一声嘹亮的呼哨之后鸟群窜上天空……自然的多声部乐曲,千呼百应,轮流唱答。现在听来,这是200年前无污染的质朴喜乐,F大调的健康快活。
《田园交响曲》共有5个乐章。第一乐章,初到乡村时的愉快感受;第二乐章,在溪边;第三乐章,乡村聚会;第四乐章,暴风雨;第五乐章,牧人之歌。五个乐章里的乡村一日,又似抽象的乡村印象。乐章的编排中可发现有迹可循的传统程式,如第一、二乐章照例是奏鸣曲,第三乐章是舞曲,但内部细节自由编排。交响乐的格局和力量是在第四乐章的暴风雨中获得的。这段《田园》的“暴风雨”不逊于任何与命运搏斗的乐章,它像一位强者在广阔天地里重新焕发的战斗激情。所谓自然的交响,不仅是自然音响的汇集与组织,更有升华的精神力量。有了“暴风雨”的积累,最末一章的牧羊人的感恩之歌愈加酣畅,响彻苍穹。我个人特别喜欢第二乐章,在风景中升起的温暖旋律,如婴孩惬意地躺在摇篮里,人的精神与风景达到了和谐的律动。可以想见,他写的时候是多么自得其乐,甚至童心萌动,他曾说:“就在这儿,我写下了溪边的景色,而在那边,黄鹂、鹌鹑、夜莺、杜鹃则在树梢上和我一起写作”,与鸟儿一起演奏,说得真好,在自然中他变成了诗人。这些关于自然的乐曲并未变成标题化,它们始终是有关心灵的陶醉。
除了《田园交响曲》,贝多芬还作有一首《田园奏鸣曲》op.28,早期钢琴奏鸣曲的总结之作。田园这个标题,又是出版商的主意,立意来自它风格怡人的田园气息。这个印象来自单纯的音乐织体,比如6/8拍的清新荡漾的节奏和天籁般的曲调。短小精致的东西并非贝多芬擅长,而他的字斟句酌,他独特的率真,让它们附着不可取代的不朽气质,精炼得发光。此处叫人感动的诀窍在于和声,和声衔接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又如闪过内心的暖流。四个乐章结构虽古典,但浪漫之美如细雨润物,浅草暗长。
200年前的人们对自然的感情,不是今天我们这些宅男宅女们能够揣度。那时候没有娱乐、没有互联网、电子游戏和KTV,人们除了看戏、聚会、听音乐、读书、写信,就是在自然中漫步呼吸。那时的人们对自然无比信任,看看歌德写给自然的文字—“大自然呀!我们大家都活在你的怀抱里,我们无力步出你的范围,也无法超越你的深度。你自动地接纳我们,我们随着你的旋转的舞步前进,直至我们疲倦而从你的手臂中滑落为止。”他五体投地亦无能为力,慢慢体味出自然的淡漠而永恒的抚慰、如水般清澈的君子之情和大自然的“神圣”,也在其中看淡了生命的死生轮回。相比之下,席勒的看法是有建设性的。在他看来,自然象征着自由与完善,作为自然中人,也可顺应自然的自由与完善而达到自身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及人与社会的和谐。因着“和谐”,自然比自由的涵义更广阔。在我看来,贝多芬与莫扎特对音乐结构的突破与席勒的理念不谋而合。
从理论上讲,音乐与数学一样,并非天然存在物,是一种人为的创造。这可能也是很多人能领略绘画、文学或气味之美,却不能接受音乐的原因。张爱玲在《谈音乐》中谈过这个话题,从草根立场嘲讽附庸风雅。音乐本质上是抽象的,与自然无关,也许因此音乐家们对自然有了更多渴望,在生活中向往自然,在音乐中膜拜自然。自然激发的不仅是几支乐曲。莫里茨在《关于美的造型性模仿》里写:“自然界的人从根本上彻底地感知了自然的创造力和美的博大,但他不会只满足于观照;它必然会模仿它、追求它、在密室里研究它,并以火样的激情描绘和创造它,就像自然那样。”在声音的世界里若缺乏秩序如何创造经典?我们聆听莫扎特和贝多芬,发现他们在打破常规之后,取法自然规律,他们的创造如自然一般和谐有序,每一局部牵系着整体中的一切关系。
《黎明奏鸣曲》Op.53,也就是“华尔斯坦奏鸣曲”,毫无疑问是贝多芬中期奏鸣曲的代表作。这首作品的规模与构思有点类似《英雄交响曲》,但音乐风格更容易叫人想起《田园交响曲》,它是以钢琴歌唱田园风光。这三首作品作于同一时期,但毫无重复。贝多芬进入中年的收获期,耳疾鞭策了他一把,佳作纷呈。很多人将《黎明》看作两乐章,将中间的柔板视作第二乐章的引子。第一乐章有两个主题,第一主题生机勃勃,第二主题如圣咏般安宁。而和声一开始就标新立异,为之后的复杂调性埋下伏笔。林中的黎明在鸟鸣、牧笛和潺潺溪流间醒来,乐声如六月清晨的空气那般蓬勃而透明。在此之后出现的安宁的第二主题,就像是黎明中升腾起的一种幸福感。接着是贝多芬最拿手的主题展开,将主题变奏至异常辉煌。第二乐章的织体独树一帜,音型叫人想起李斯特。这段音乐渐渐转向思省,直至漫长的尾声。这一段巨大的尾声几乎可看作奏鸣曲的第二个发展部。胸中的欢愉,对黎明、对光明的追求与赞叹,化作无止无休的歌唱。一首作为插部的粗犷的塔兰泰拉舞曲,为音乐带来质朴的色彩,也丰富了乐曲。《黎明》完全推翻了贝多芬之前的悲剧性风格,取消了那种光明与黑暗对峙的戏剧性的塑造,它从黄莺的欢唱中升华的自然观,从自然中汲取精神力量。这样温和的乐曲更彰显作曲家提炼音乐的精粹度。
听到这样火山熔岩般沸腾不息的乐曲发展部,我们知道,《圣城遗嘱》是不可能践行的,他不会自尽,他的生命热量正在暗涌与集聚,等待爆发。
晚期风格
从钢琴奏鸣曲OP.101开始,现在安静,让我们放慢脚步,轻轻步入圣殿。
OP.101,第一乐章已令人震惊。原本展示性格的第一乐章,此处充满悬疑色彩。音乐始终在属调徘徊,于是让第二乐章的进行曲更充实而坚定。第二乐章中有一个古老的三声中部,一首对位小曲,三个声部透明甘甜。在和声游离的第三乐章之后,进入最后复杂的终曲。终曲中别出心裁地出现了一首小赋格曲,赋格段镶嵌其间替代了发展部。这是贝多芬的复调,主调的主观的复调,充满战斗力的复调,完全不似巴赫那些古老的纹样。它几乎改变了贝多芬的性格,让他变得多虑起来,如一个迷失者,尽情迷失,享受着旅途。而他光亮犹在,主宰命运的勇气不改,梦幻直面现实,在自由的格局中塑造了复杂与有力的美。这首乐曲激励了不少后来的浪漫主义音乐家,据说瓦格纳在第一乐章里找到了他的“无终旋律”,第三乐章又叫人想起舒曼的《梦幻》,还有门德尔松曾模仿它作过一首《奏鸣曲》op.6。
Op.106叫做《锤式钢琴奏鸣曲》,作于1818年,最初为伦敦钢琴制造商布洛德沃德(Broadwood)送他的一架钢琴而作。在长期的停滞之后,贝多芬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才完成这首称得上伟大的钢琴曲。首先,《锤式》的构思规模宏伟。全曲共4个乐章,近50分钟,难弹又不美,对于演奏者和聆听者来说都是考验。很多人怀疑此时贝多芬的耳聋是否影响了他作曲,但我们知道之后的op.109,op.110都异常悦耳。不是听觉的问题。他要写真实的音乐。
贝多芬说,这首奏鸣曲让钢琴家“有点事儿做”,而且要“50年之后才能演”。“锤式”确实给钢琴家不少挑战和困惑。最麻烦的是音乐中的情绪复杂,织体展开近乎任性,钢琴家们不知是该坚强还是该优美地歌唱。那么多素材,彼此穿插、呼应、揪斗、竞争,互不理睬,一拍而散,如何将他们排队已是大麻烦。在第一乐章里,小二度的调性对峙,带来了戏剧张力,这一特征在之后的漫长发展中影响深远。他推翻主调,转调标新,打破平衡,在小二度调的缝隙里寻求灵感。第二乐章的谐谑曲也已听不见轻快—贝多芬熟稔的动机音型展开被突兀的新素材打断。第三乐章的慢板堪称伟大。篇幅的长大来自调性与和声的悬置,吟唱与沉思相对。我总是觉得,贝多芬晚期的对位手法,最出色的篇章不在赋格曲,而在这样缓慢的线条交织中释放出来的激情与伤感。第四乐章的赋格曲,他将赋格做各种古老的变奏,逆行、倒影、增值,循环往复,光华灿烂,充沛狂野。他汲取了多声部的有力及其交织的深邃,而摒弃了声部交错中的力量流失。这样的乐曲歌唱的不是人生,不是爱情,不是生活的领悟。它关于宇宙的秘密。它上天入海,时空颠倒,百无禁忌,无其他艺术门类可比,因而视野高远,在无数次穿越中探寻真理与生命的本质。这样的乐曲,一定得是个意志强大的人,借助生命的高潮,将自我奋力拉伸至极限方可获得。天才的人生意义,或许就是实现自己的天才,而后安然以对生命火光的渐次熄灭。
贝多芬晚境凄凉。作品越写越艺术,已卖不了钱。后期的每一首奏鸣曲他都写得很费劲,一首要写3、4个月,总共才挣了三、四十杜加。日子困窘。还有争夺侄子卡尔的监护权也叫他心力交瘁,后来好不容易从卡尔母亲手里得到了监护权,这个侄子却叫他心碎。卡尔聪明英俊,却不思进取,沉湎赌场。他在孩子面前完全没了脾气,比亲生儿子更疼他—“我亲爱的儿子!我不再说你什么了……我会像从前那样爱你。你将来的事情该怎么办,咱们从长计议……我只会给你最深情的关怀和帮助……”一番语重心长的教导却让侄子更叛逆。一年夏天,卡尔欠了一屁股债,工科考试也不及格,他害怕叔叔发火,竟想一死了结。他买了两把手枪,跑到巴登郊区,爬上豪恩斯坦城堡的顶端,壮烈地用两支枪抵着自己的脑袋,但这家伙笨得连自杀都不会,他没有死成,只是伤了骨膜,却让贝多芬彻底崩溃了。他是一个多么失败的父亲。
少年时,父亲酗酒,深夜醉倒在酒馆,他和弟弟一起去背他回家。他曾为这样一个不争气的父亲而羞耻。如今,他自己也是每天泡酒馆,衣衫不整,举止暴躁,不是唠叨就是沉默。一天傍晚,他在小酒馆附近闲逛,竟被警察当成流浪汉带去了警察局—穿一件破外套,没戴帽子,还嚷嚷自己是贝多芬。直到深夜,维也纳新城的音乐总监赫佐格来证明他的身份并将他带回家。此时,他开始明白父亲的绝望。
晚年他已完全失聪,女仆也被他的牛脾气赶跑了,家里凌乱地像遭强盗洗劫过。乐谱堆满了钢琴、书桌和破沙发,到处是蜡烛油、墨水、水渍、蛛网。手稿如废纸,钢琴键被弹坏了好几组。找不到手稿的贝多芬常常急得抓狂。有一次搬家,他发现《大弥撒》的第一乐章不见了,后来才知给管家拿去包皮鞋了,还给撕成小块。还来不及发脾气,看见手稿成了抹布他先哈哈大笑起来。
单身汉的日子混乱邋遢,倒也自得其乐。
楼下的房客总是来抱怨,贝多芬家又漏水了。原来他喜欢一边洗澡一边作曲。坐在澡盆里一边哼唱一边构思,十分悠哉,灵感尤其活跃,常常洗到一半带一身肥皂泡地坐回书桌前接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