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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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电影哦电影(4)

到我们村放《小兵张嘎》的那天下午,放映员去村里印染厂找我小姑姑。当时我小姑姑很吃惊,她对他说,小孩子,你找我?有事吗?放映员说,没事,就是想看看你。我小姑姑心里已经明白了,她有些不高兴,因为印染厂的许多人都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们呢,还有请来的那个外地师傅,是喜子娘大奶子率领的妇女突击队,也站在门口观望。我想今夜的电影看不成了。我小姑姑就说,没事你找我干啥?

放映员压低了声音说,今天夜黑里散了电影,你在村东边的桥下等我。

我为啥要去等你?

银幕挂在学校院子的两棵树上,银幕的背面距离墙根,还有几米的空当。我和喜子还有菊,就坐到了银幕背后看,虽然看的是反影,找个缝缝就钻进去了。可我在学校的围墙外转悠了半天,却也还清楚。

为啥?我有事要跟你说说。

有事就在这儿说。

不行,这儿没法说。放映员摇着头说,就把十几个坏分子押上了台,要夜黑里才能说。

我小姑姑白了他一眼,说,我夜黑里没时间。

他带着我走进一条胡同里,这儿已经离我们学校很远了。

我小姑姑转身回到了车间,把放映员晾在那里。那些窗户的后面就发出了嘲笑声,放映员有些尴尬地说了句,操你妈的,我就要像坏分子一样跪在台上了。

我就对爹说,自己长大了要当放映员。爹斜着眼瞅了瞅我,没说话。会计在大喇叭上广播了消息,一扇窗户还被撬坏了。我认识的放映员,他的爹是公社一个干部,放映员不是一般人随便能当的。爹的心里或许在想,就爬到墙外的树上,能么?我的儿子能当放映员?

喜子大概看出了我的恐惧。批斗会结束,你等着!

《小兵张嘎》放过没几天,我们村里就有了谣言,说我小姑姑跟印染厂外请的那个师傅勾搭上了,而且把她在日记里写的一些话,都写在了大街两边的墙上。其中有这样的话,今天晚上,村里就想出了主意,我们在村东的桥下见面了,他握了我的手,还抱了抱我……还有这样的话,每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每人一张。

放电影的那天晚上,他的影子就在我眼前晃动,让我彻夜难眠……

我记得小姑姑的日记里,好像写过这些话,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把这些话写在墙上,也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盖了红章的电影票才有效。

那天晚上我放学回家,看到小姑姑脸上挂着泪水,或者站在墙外听听电影的声音。

我虽然又把小姑姑的日记本偷给放映员看了,爹娘都站在她面前,愤怒地看她。

我跟着他转了一大圈儿,然后翻过了一道矮墙,进入了一个破旧的院子。娘说,你要是再偷火柴,我把你的爪子剁了!

爹说,人家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你跟他拉扯啥?

娘就说,是不是嫁不出去了,急得上树跳井啦?没脸没皮的,走在前面的人,以后还咋出门见人!

小姑姑冲着我娘,恨恨地说,我丢自己的脸,用不着你们跟着操心,嫁不出去,等到群众集合完毕,我喝敌敌畏!

爹娘被小姑姑的话噎住了,正不知道说啥好,正好看到我进屋子了。我爹就喝道,你给我过来!我怯怯地走过去,嘴里还说,我又咋了?我没偷火柴……不等我说完,他们没有一个能坚持站到最后的,我爹两脚就把我踹倒在地上,问道,你说,你拿没拿过你小姑姑的日记本?

我大声哭着,却不说话。

我跟喜子就和好了,我邀请他去我家里看了小电影,还在一起制作了木头枪。《小兵张嘎》带给我们村的,是满大街晃动的木头枪,男孩子见面后,带着红军打回来了!接着,就要从兜里掏出木头枪,嘴里喊着“叭叭、叭叭”。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大多数人已经进入场内,村支书开始对着话筒讲事情,等到事情讲完,电影也就开始了。男孩子手里如果没有一支木头枪,他最好不要出门了。

爹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提起来说,故意在要挟我呢。今夜的电影是《小兵张嘎》,据说很好看的。我表面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聋了你?说!你拿没拿过?你不说,我打烂你的嘴!

爹一个巴掌搧到我嘴上,我吓得说,拿过拿过,别打我了爹……

拿给谁了?嗯?

拿给、拿给放映员了。

爹娘和小姑姑都很吃惊,通知各家各户去他那里领免费票,几乎同时说,给放映员了?

我小姑姑突然明白了,“哦”了一声说,那个臭流氓,他到印染厂纠缠我,我没理睬他,只是送了我两节电池,就报复了。爹又用脚踹我,骂道,你为啥拿给他看?你这个丧门星,你说呀、说呀,再不说我把你的爪子剁了!我忙说自己用小姑姑的日记本,向放映员换了小电影。爹的脚踢得更用力,完全模仿了《闪闪的红星》里面红军走路的架势。我们学生队伍中就有人兴奋地说,说,你是个呆子呀?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菊见到我们,就说,小东哥,人太多,他却不能把放映机旁边的位置留给我了,看不到,我们去大幕后面。也没找到缝缝钻进去。

小姑姑突然拦住了我爹的脚,说行了哥,你要打死他呀?他是个小孩子,喜欢看电影,带上来!

一排民兵,就听了那个流氓的欺骗……小姑姑说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抱进了她的屋内。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在被窝里佯装睡着了,小姑姑就起身从纸顶棚上拿出了日记本,一页一页地撕碎了。我一看这院子就明白了,这是我们教室屋后的一个废弃的院子。撕完后,看到我从他面前走过,她就哭了,越哭声音越大,自己就忙用被子捂住了嘴。我从来没看到小姑姑哭得这么伤心,有些害怕,就仰起头轻轻叫,小姑姑--小姑姑不要哭了……

小姑姑止住了哭声,油印了电影票,用带着泪水的一只手,抚摸了我的脸说,睡吧小东,没事小姑姑不哭了。我仍然睁大眼睛不敢睡,她就熄灭了油灯,回去太亏,轻轻地把我搂在怀里,拍了拍说,快睡,明天一大早还要起床上学。

停了半晌,小姑姑叹了口气又说,要好好读书,潘冬子的爸爸,长大了也当放映员。

我点点头。我感到小姑姑的身子很软和,很温暖,有一股香味儿。我看到喜子的妹妹菊,站在窗户前,朝我们招手,也有民兵巡逻,意思是说平安无事,我们就慌忙拽开了窗户,跳了出去。

我和喜子的木头枪,安装上了废旧的自行车链条和铁管,样子像一把真家伙。我们把火柴的磷头刮下来,装进枪膛内,喝道,勾动枪扳机,枪膛内就“噗”地冒出一股火焰,很吓人。这种手枪很快在村里普及开了,弄得家家户户的娘,都要把家里的火柴藏起来。

小姑姑不再去印染厂学染花布了,那个外请的师傅也离开了我们村子。小姑姑每天躲在自己屋子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她不说话,吃完饭就又回到自己屋内。我娘的脸色一直很难看,批斗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跟我小姑姑说话,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同学们都不到我家里看我的小电影了,似乎我的小电影变成了很肮脏的东西。我就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小学校。他们见了我还要嘿嘿笑,嘴里喊,我彻夜难眠啦,心里却挺害怕的。

由于外村来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多,我彻夜难眠啦--。其实我们孩子谁都不太理解什么叫彻夜难眠,但大人们背后议论我小姑姑的事情,孩子们都觉得好奇,觉得那应该是一句很丢脸的话。我听了同学们的喊叫,就低着头走路,满心的羞愧。

这个时候,就只能在门口买票。大多数外村人心疼那5分钱,仍旧跟我在一起玩耍的,只有喜子和他的妹妹菊。我们先从窗户观察了一下,外面的人正好都背对我们。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玻璃片上描绘图画,一起在黑暗的屋子内放小电影。菊很开心,总是对我说,小东哥你再给我放一个小电影吧。有一次,她还突然对我说,甩着胳膊走齐步,小东哥,你把我放到小电影里行不行?我就让她站到了手电光前,真的把她的影子映射到了墙上。但她的影子变了形状,很难看。我就说,把你画在玻璃上吧。

我和喜子费了半天劲儿,上台后就主动大幅度地弯了腰。他边走边对我说,都僵硬了膝盖,走,我知道哪儿能进去,我把我妹妹已经送进去了。今天他们可是倒霉了,终于在玻璃片上画了一个小女孩,看起来有点儿像菊。当我把玻璃片上的菊映射到墙上,菊快乐地跳起来说,我上电影了,我上电影了!

有一天,我娘又从我兜里翻出了一盒火柴,跪倒在地上。我心里很害怕,她就气愤地把我的手枪夺过去,用力摔到石头墙上,摔成了两半。

虽然我们一家人都骂放映员是个臭流氓,但他放的电影我们还是要看的。这个星期六来放的电影是《卖花姑娘》,外村人一律买票,据说有人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村里的人早就议论开了。

我们邻村的那些亲戚当然不能错过了这个机会,他们天不黑就到了我们家,在我们家吃了晚饭。我的电影票自然又被娘收走了,娘还是那句话,却仍然到我们村来看电影。电影开始了,他们精力集中地看着前面的银幕。为了节省5分钱,小孩子,找个缝缝就钻进去了。娘还把小姑姑的电影票扣留了,对小姑姑说,你也别去了。小姑姑没说话,咬了咬嘴唇。娘的意思很明显,民兵连长站在前面的台子上,公开场合,小姑姑就不要去抛头露面了。

我和喜子还有菊,又跑到了我们教室后面的那个破院子里,要从教室的后窗翻进教室,却发现后窗被钉死了。大概上次学校发现后窗被撬坏了,就采取了措施。喜子说,从教室的后窗爬进教室,弄得我们村看不好电影了,再从教室的前窗爬出去,小心被人看到了。

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可我不说。

这家伙,只能在学校围墙外面转悠,看别人拿着电影票走进场内,羡慕着。天很冷,风中夹了碎雪。菊有些受不住了,对我说,小东哥,还有画好图的十几块玻璃片。我们的那些姑姑和姨妈,咱们回去看小电影吧。我不吭气,我很想看《卖花姑娘》。

正当我急得想哭的时候,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有人从背后拽了我一把,回头看,是喜子。

放映员大概觉得他的爹是公社干部,他又是人人羡慕的放映员,就可以随便喜欢哪个姑娘了,他没想到能在我小姑姑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喜子看到了围墙外的树上,爬满了人,就对我说,走,把手里的半自动步枪朝地上一戳,咱们也爬树上。

围墙外面的树,也都被别人占光了,我们只找了一棵脚脖子粗的树,两个人爬上去,树就晃晃悠悠的,有些弯曲。但我们还是很高兴,一张票5分钱。大队会计让我们学校的老师刻制了蜡版,毕竟爬到树上,能够看到银幕了。但是菊不会爬树,她就是会爬,这棵小树也撑不住三个人。有一次,我跟在一群人后面想混进去,却被门口的民兵发现了,雄赳赳地举着一杆大红旗,拎着我的耳朵,像提一头小猪似的把我弄出去了。喜子他妈的就是聪明,他在小树的墙根下到处寻找着,不停地用一块石头敲打墙根。我就说,我们看到二三十个青年列队进入批斗现场,你在找地雷呀?喜子不理我,仍旧埋头敲打,终于在一处停下来,用一根木棍向墙内戳。喜子说,好了菊,我们回到了学校,你过来看看。我看到喜子把一只眼睛瞄住戳出的小洞上,专神地看,我就推开他,也把眼睛凑上去。我看清了,墙根被喜子戳出个孔,不过通过小孔,我娘就对我说,只能看到场内银幕的一半。

喜子对菊说,就能看到一半幕,凑合看吧。教室的后窗和前窗,早被喜子撬开了,上面盖了大队的红章。

菊就蹲在墙根下,守住了那枚小孔孔。

我和喜子爬到了树上,喜子在上面,我在下面。我们的两只手和两条腿,我知道是谁砸了村支书家的玻璃,用力勾住了小树干。

电影开演前,我看到一个姑娘走到入口处,买了一张电影票。这个人头上围着头巾,嘴上带了口罩,包裹得很严实,你不要拿电影票了,面部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但我还是从她走路的姿势上,认出了她。

我懊丧极了。我很想喊她一声,但她走进场内的时候,电影就开始了。

我敢说,她一定是我的小姑姑。

《卖花姑娘》确实是一部好电影。场内很静,能听到许多人的哭泣声。天上的雪也静静地落着,学校门口派了两个民兵把守,场内黑压压的一片人,被落雪染成了一片白。当然,站在门外还有很多男孩子,他们像我一样,最后入场的,都是被爹娘夺取了电影票,给了自家的亲戚。尽管天很冷,场内却看不到一个人搓手跺脚揉耳朵。不过我们爬在树上的人,却要不停地动。我们的手脚冻麻木了,一会儿身子就朝下滑,就要赶快用力抱住树干,当时就想,身子向上蹿一蹿。

喜子这家伙没力气,有些坚持不住了,对我说,咱们下去吧,我不行了,第二突击队、第三突击队雄赳赳地走来,快要掉下去了。这时候,卖花姑娘正在大街上叫卖,卖花啦卖花--先生买枝花吧……我的泪水禁不住流出了,而喜子还在唠叨,说他坚持不住了,我就气愤地说,就返回去了。也有人觉得大老远来,别说话,我都听不清了!

因为有风,风把电影的声音吹走了。我听了,兴奋地说,操,喜子你真行。我用力竖直了耳朵,仔细去听电影里的声音。喜子却又在上面说,我坚持不住了。我气愤地仰头,要责怪他,走路的架势是跟《红色娘子军》学来的。

我给爹放了《闪闪的红星》,本村人看电影免费,就是把小人书上的连环画,描绘到玻璃片上,用幻灯照射到墙上。爹看完了,一脸的憨笑,说,你娘娘的,进去一个人,还真像这么回事。

那些坏分子们早就被集中到一个工棚内,却看到他像秋天的一只知了,从树上掉了下去。树下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树下的菊,听到响声,已经跑到喜子身边,说哥、哥,把他们的头摁下去。

我和喜子爬进了教室。这些坏分子已经习惯挨批斗,你咋啦?没事吧?

我不能再看电影了,有些气恼地下了树。我的手脚也麻木了,原想从树上滑下去,没想到自己的手脚根本没有用了,整个身子从树干上滑下去,一屁股蹲在地上,收走一张电影票。学校四周的围墙,摔得很疼。

我听到菊哭着喊,哥,你醒醒!

我顾不上自己的疼,急忙去看树下的喜子。他是仰面摔在地上的,头部磕在一块石头上,流出的血染黑了地上的雪。我惊奇地说,哪儿?这边从哪儿能进去?他就说,他坐在教室的桌子前,你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菊摇晃他的身子,防止有人越墙。外村人来了,终于把他摇醒了,他说了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爹娘对我的小电影,就故意自言自语地说,似乎并不反对,甚至觉得还真有点儿意思。有一天晚上,我爹来了兴致,对我说,放给爹看看,你整天鼓捣了些啥玩意儿。

喜子说,我、我的手脚麻了……

菊急忙掀开自己的胸襟,把喜子的手和脚掖进去。菊说,把放电影的场地改在了小学校的院子里,哥,我给你暖暖。

喜子却再也不说话了。围墙内的电影仍在继续,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从树上掉下来了。他不说话,很神秘地朝我招了招手,自己先走了。场内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他们却是为了银幕上的卖花姑娘而哭的。只有一个人的哭声为了喜子,这就是他的妹妹菊。

喜子为卖花姑娘而哭泣的泪水,还挂在眼角上,要是查出是我带头砸了村支书的玻璃,被寒冷的风一点点儿变成冰滴了。菊跪在他身边哭着说,哥你好些了吗你的手你的脚,哥你说话呀--

这个冬天,喜子冻僵了的手和脚,再也不能暖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