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满风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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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走过的地方

韩城

我是从西安到韩城的,在西安逗留的几天中,我一直琢磨去不去韩城,这个地方离西安远了一些,路也难走,天空又阴沉沉的,拉着一副落雪的脸色给我看。

在西安,接待我的是武警支队的政治处主任田果,他陪同我转了几个监狱的警卫中队,几乎天天跟我唠叨韩城监狱。一天中午,我们两个人在地摊上吃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我咬了一口他递给我的大蒜,辣得嘴角撇到耳根下,说:“咱们明天到韩城。”

“明天?”他也正吃着大蒜,辣得脸红脖子粗的,舌头在嘴里不停地翻卷着,仓惶咽下嘴里的一口牛肉面--我很担心他慌乱中把舌头一起咽下去--说,“你不是说不去吗?我们也没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我说。

“瞧你说的,你是总部下来的,他们中队总要搞搞卫生吧。”

“总部怎么啦?我又不是首长。”

他笑了笑,继续吃他的大蒜,吃他的牛肉面,从嚼烂的牛肉面里挤出句模模糊糊的话:“总部下来的都是我们的首长。”

这是个老实人,话说得很真诚。我刚跟他见面的时候,被他的热情弄得很不好意思,曾婉转地表明自己没有任何职权,也不是个聪明人,前景并不看好,而他还是那样热情地对待我。几天一下来,我才断定他并不是外阳内阴的那种人,从我们两个人在地摊上吃牛肉面就可以看出来。

当天下午,他就通知了韩城监狱中队的指导员,让他们把卫生搞好,说:“总部的首长要去看望你们,收拾利索点儿,你看你们猪不是猪,人不是人,一个个都灰不溜秋的。”

从他几天的唠叨中,我已经知道了韩城中队的兵和猪,怎么弄成灰不溜秋的样子。韩城监狱在大山里,四周的山这几年一下子热闹了,挖出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煤矿,开山劈石的炮声隆隆不断,皮球大的石头经常呼哨着从哨兵头顶上飞过,黑色的煤粉铺天盖地,夏天躺在白床单上午睡,爬起来的时候,床单上留下一个完整的人形,就连兵们喂养的白皮猪,也变成了黑不黑白不白的货色。

韩城中队接了电话,肯定紧张了一阵子,很有可能还开了个紧急会议,布置了如何搞好卫生迎接总部首长。他们不知道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首长,他们这里从来没有去过总部下来的人。

其它卫生怎么搞的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中队炊事班晚上烧了几大锅开水,让每个兵擦了身子,并且给六头肥猪和一头猪崽洗了澡。他们大概把政治处主任田果的玩笑话当成真的,在解决人和猪灰不溜秋的问题上下了很大功夫。

在我还没有赶到韩城的时候,那里的猪已经死了三头,小猪崽当然在其中。剩下的几头,也患了严重的感冒,不吃东西了。死去的三头猪,是讲完了卫生,在半夜被寒流带走了。死得倒也体面。

中队的指导员见了田主任,就悄悄地把他拽到一边,检讨落实主任的指示出了娄子,半夜冻死了三头猪,剩下的正咳嗽着,说:“就别让总部首长检查猪场了。”

面对憨厚的指导员,田主任虽然心疼三头猪,却也不能说什么,只问三头猪怎么处理的。指导员说还放在猪场,总部首长来,没敢收拾,怕弄得猪场到处是猪屎猪毛的。

“冻得干梆硬,放上十天八天没事儿。”指导员说。

“收拾出一头中午吃。”田主任觉得中队喂养的猪没有使用催化饲料,猪肉有味道,并说,“就要那头猪崽。”

指导员当即派了几个兵收拾那头五十多斤的猪崽,兵们当然欢天喜地,他们中午可以连肉带骨头嚼一顿了。只有一个兵不高兴,就是喂猪的饲养员,兵们吵吵嚷嚷收拾猪崽的时候,饲养员借故去山下挑水,走开了两个多小时。

我们是在上午十点多到韩城的,中队的干部围坐在会议室内,给我汇报中队以及所警卫的监狱的情况,然后指导员陪着我和田果到监狱围墙上转了一圈,我看到监狱内的篮球场上,几个秃头子正在打篮球,而且打得不坏。

再后来,我们看了二十几个兵的床铺卫生,就没有什么地方可看了。田主任想起猪的事情,觉得还算好笑,就讲给我听,希望我能笑一笑,免得在韩城没有一点让我高兴的事情。我还真笑了。

这样,中午啃猪排骨的时候,我就觉得与在城市吃的猪肉确实味道不同,也就吃得很饱。

午睡时,我觉得肚子胀,看到田主任已经躺下,就对他打了个招呼,说:“我出去遛遛步,撑着了。”

出了屋子犹豫了几步,正不知道脚步走向哪里,突然想起猪场死去的猪,不由地笑了,就朝猪场走去。

猪场在中队的后院,依靠山根搭起了几间猪舍,猪舍前面垒起一道院墙。走进院墙,我一眼看到贴在墙上的猪皮,由于兵们不太懂得屠宰技巧,把一张小猪皮扒得七零八落,很不规则。猪场内比较安静,我走到几间猪舍前,探头寻找那几头感冒的猪,却不见影子,想,或许咳嗽了半天,也没熬过去。

抬头看到对面饲养员居住的小屋子,门虚掩了,正迟疑着,想去里面看看,就看到一个列兵从里面慌张走出来,对我敬礼,喊道:“报告首长……”

列兵饲养员喊了报告后,不知道该报告什么内容,脸涨红了,顿了顿,又鼓足勇气喊:“报告首长……”

后面又没词了,列兵饲养员便紧张起来,腿有些抖。在我来之前,中队干部已经给兵们交代好了,不管我走到哪个班哪个哨位,班长或哨兵都必须报告,比如“报告首长,某班正在学习值勤业务,请您指示。班长某某某”,比如“报告首长,哨兵某某某正在值勤,请您指示”,等等。但是猪场的报告词,中队干部没有明确规定,也不太好规定,倘如说“某某某正在喂猪,请您指示”,就幽默了。

我急忙笑了说:“别报告了,你们的猪……”

“昨夜死了三头。”列兵饲养员微微地垂了头,小声说,“我说不能洗澡,他们不听。”

“不是你的责任。”看到饲养员难过的样子,我就安慰他一句。

“怎么不是我的责任?那么冷的天,一身湿乎乎的能不冻死?”列兵饲养员说着,眼睛竟然湿润了,说,“我应该想到会冻死的,可我就是没有想办法。”

我没有想到列兵饲养员这么自责,说:“你有什么办法?冻死了就冻死了吧,你能不让它们冻死?”

“是呀,就应该不让它们冻死,这事要是让我爹知道了,准骂死我,一个大活人,能让猪活活冻死。”

这时候,我扭头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猪皮,确实不知道怎么能不让几头猪冻死,听列兵饲养员的口气,他爹是有办法的。一问,果然。

列兵饲养员十几岁的时候,娘死了,把他和一个妹妹丢给了他爹,日子越过越穷,后来他爹决定养猪,去市场买了一头母猪,然后侍弄着母猪下了猪崽卖钱。赶上母猪冬天下猪崽,他爹就把母猪和猪崽一起搬进家里,圈在火炕边,一个冬季,人和猪同栖共眠,屋子几乎变成了猪圈。半夜里,他爹起来几次,察看猪崽,遇到生病的,还要抱在怀里。就是靠着母猪下的一窝又一窝猪崽,列兵饲养员和他妹妹长大了。

“我怎么忘了把猪赶进屋子呢!”列兵悔恨地说。

不用问那几头正病着的猪的去向,我已经知道了。我抬脚朝列兵饲养员居住的小屋子走去,推开门,一股猪粪的气味袭来。在列兵饲养员的床边,有一个煤炉,四头肥猪睡在煤炉旁,听到动静,睁眼看看,哼唧了几声,并不在乎我是哪里来的“首长”,依旧睡它们的。

列兵饲养员拦着我,说屋子很脏,不要进去了。看着四头酣睡的肥猪,我心里一阵感动,从猪们身边轻轻跨过去,坐到了列兵饲养员的床上,仔细看猪。列兵饲养员大概看出我还是一个普通的人,也就不说什么,蹲在火炉边给猪们挠痒,被挠痒的猪就展开了四肢,两条后腿随着他挠痒的节奏,不停地踢蹬着,幸福死了。

“我怎么忘了把他们赶进屋子,那头猪崽才买来一个多月,如果喂到明年七一,就能长到三四百斤。”列兵饲养员说着,仍旧是一脸悲伤的神色。

“算了,三四百斤不也得宰了吗?都是个死,一样。”我说。

“那不一样。”列兵饲养员抬头看我,认真地说,“死和死不一样,那时候它该死,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就是我的责任。”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只好说:“是的,按说也可以不死。”

列兵饲养员仍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内疚,终于有了思想觉悟,觉得害死三头猪的罪魁祸首是我。或许我真的不该来韩城。

当天下午,我就离开韩城。

第二天,阴着的天空终于落雪了。我踏着落雪离开西安,不知道那雪飘洒了几天,所以也就无法推算出四头肥猪大概在列兵饲养员屋子里暖了几天--当然,这并不重要了。

写于2001年11月5日

(原载于《北京文学》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