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好支队有一辆卡车运煤来了,下午要返回去,第二天还要运一车煤来,中队长就让班长护送张继去支队医院检查身体。中队长担心张继半路胡来,叮嘱班长第二天一定跟着运煤车把张继带回来。班长这时候想起了中队长的儿子小伟,主张把小伟一起带去检查一下。小伟已经拉了两个月的肚子了,黑瘦黑瘦的没了人样。按说拉了两个月,命都保不住,但是小伟的精神倒还不错,似乎已经习惯了拉肚子。中队长摇了摇头,说小伟暂时没事,以后再说吧,带上他太麻烦,你照顾好张继就行了。班长听明白了中队长的话,用力点点头。
第二天,张继很顺利地回来了,医生检查后断定,他的病症是环境造成的,离开了戈壁滩,病症就会消失。但是医生没有告诉张继,只是跟班长说了说。医生塞给张继一包药的时候,说:“没事儿,慢慢就好了。”
张继去医院最满足的,是喝了一肚子自来水,他觉得医院的自来水清醇甘甜。返回戈壁的时候,他和班长从医院买回了十几瓶矿泉水,给班里的战友分了分,班长还送给了中队长的儿子小伟一瓶。在戈壁上这是最好的礼物了,兵们都珍惜地保存起来,实际上是把这瓶甘甜的水留作生活的期盼。但是,中队长的儿子小伟的情感,就没有像兵们那么缠绵,他半天时间就把矿泉水喝光了。
第二天早晨,中队长妻子发现小伟有点儿不正常,想来想去,终于想起小伟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竟没有拉肚子,这反而有点不正常了。在往常的时候,到现在他至少要拉三次。于是中队长的妻子问儿子小伟,说你想不想拉屎?小伟摇了摇头。大约到了中午,小伟突然要拉屎,中队长妻子急忙把他送到厕所。奇怪的是,小伟这次没有拉肚子,大便比较正常了。中队长妻子又惊又喜,跑步把中队长叫到厕所观察小伟的大便。消息传出去后。兵们都非常兴奋,纷纷跑到厕所围着小伟的大便,吃惊地张大嘴。老兵们疑惑地说,这事儿怪了,吃什么吃好了呢?张继就在一边开了个玩笑:“是喝我从医院带回来的矿泉水喝好的吧,医院的一把土也治病哩。”
张继的班长当即“咦”了一声,说闹不好还真是喝矿泉水喝好了呢。大家将信将疑,又想验证一下,就让小伟再喝了一碗涝坝水,结果到了中午小伟果然又拉肚子了。张继的班长连忙把自己保存的一瓶矿泉水拿出来,让小伟喝下去,然后让中队长妻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小伟。直到第二天早晨,小伟才又大便了,而且大便正常。这就证实了张继的那句玩笑话,小伟是喝矿泉水喝好的。于是,兵们把自己保存的矿泉水都送给了小伟,就连张继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两瓶矿泉水拿出来,并且还找了一个小塑料桶给小伟准备着。
从此,无论哪个兵走出戈壁办事,都要把这个塑料桶带上。给小伟带一桶甜水回来。
不过这种机会是很少的,一个月只有一次两次。而小伟又很怪异,常常推着小铁铲,提着小塑料桶,在兵营四周一颠一颠地走,走到了他感兴趣的地方,就用小铁铲挖两下,把塑料桶里的甜水倒出一点儿。张继因为心疼那甜水,经常追在小伟的后面喊叫:“你在干啥子呀?”小伟很认真地说:“我在种树哩。”
张继恨不得把小伟手里的小塑料桶夺下来,他跺着脚,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对兵们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在种个鬼呀!”
这片戈壁滩虽然很难栽活树,却能栽活一种棉花,当然棉花地是经过犯人一年又一年翻耕改良过的。关押在这里的犯人的全部劳动,就是改良土地和栽种棉花。戈壁监狱里只有三百多个犯人,但都是重刑犯,服刑年限最少在十五年以上。白天犯人在棉花地里劳动,兵们担负警戒任务,在犯人劳作区的四周插上旗帜,作为警戒线。如果犯人越过警戒线,哨兵首先发出口头警告,然后采取的措施是鸣枪,再之后就开枪击毙。不过这些犯人都比较老实,知道自己跑不出这片戈壁滩。只有从贵州来的一个姓黄的犯人,始终野心勃勃,伺机逃跑。他现在已成为哨兵们重点防范的目标。
哨兵最害怕的是夜里在狱墙上站岗,戈壁上的蚊子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轮番向他们进攻。这是可以理解的,戈壁上的活物很少,这些狗东西不会轻易放过在哨兵们身上大会餐的机会。遇到大风天气,哨兵们还要用背包绳把自己捆在哨楼的铁柱子上,以免让大风把自己从狱墙上刮下去。一天凌晨,在张继和另一名新兵下岗的路上,突然遇到一场漠风。由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经历,因此没有经验。最初他们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火车奔驶的声音,就止步倾听,后来这种声音越来越尖利,等他们看到尘土飞扬的时候,漠风已经把他们覆盖了。处在漠风中的他们只感到天旋地转。在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就地卧倒,但张继却惊慌地对另一个新兵大喊“快跑”。他们刚迈步,就觉得身子要被漠风卷上天了,两个人急忙拉紧了手。他们隐约看到兵营就在前方,于是挣扎着向前狂奔而去。
天微亮时分,漠风停下了,张继莫名其妙地发现他们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戈壁上生长着一堆一堆的红柳。由于红柳阻拦着一次次袭来的漠风,于是漠风卷着沙石试图把红柳埋葬,沙石围绕红柳的四周越堆越高,而红柳的根须就攀着沙石向上生长,竟长成了一座座沙垒。张继和那个新兵站在一片像坟墓般的红柳当中,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寻找兵营,他们就一屁股坐在戈壁滩上。其实在漠风袭来的时候,中队长已经想到了路上的哨兵,风停之后立即沿途寻找,却不见张继他们的身影。中队长指挥兵们沿着漠风走过的方向,成扇形展开,拉网一般向前推进,一直推出了三十多里,才发现了张继他们。张继见到中队长,“哇”的一声哭了,又用哭腔说:“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哭过之后,张继还是要站岗的。当然,他并没有放弃开溜的念头,只是对能否跑出这片戈壁滩,信心不足。有时他看着中队长心里嘀咕,中队长已经在戈壁滩上待了五年,现在老婆孩子都来了,如果不提升的话,恐怕一辈子就要搁在这儿了。他心里说中队长老待在这儿有什么意思,提不上去就转业,回老家四川农村也比这儿好呀。最让人可怜的是他的儿子小伟,在戈壁滩上没有第二个可以和他在一块儿玩耍的小朋友,他每天只好在兵们身后走来走去,有时还跑进犯人劳作区去寻找乐趣。
一天,小伟在劳作区的警戒线外玩耍,被贵州那个总想逃跑的姓黄的犯人看见了,黄犯人就悄悄地接近了小伟,试探着让小伟叫他一声爸爸。小伟很认真地走到张继面前,问道:“叔叔。他让我叫他爸爸。我叫吗?”
张继愤怒地走过去要教训黄犯人,黄犯人一见这架式,急忙离开警式线,朝犯人堆里钻。张继就大喝一声:“你个混蛋,再胡说看我怎样收拾你!”
因为黄犯人是重点监视对象,兵们对他的任何举动都不敢大意。张继向中队长汇报了这件事情,中队长听后只“喔”了一声,并没有表扬张继,这很让张继失望。其实,中队长当时正满脑子在琢磨一个问题:黄犯人为什么要让小伟叫他爸爸呢?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黄犯人的儿子长得很像小伟,黄犯人看到小伟后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非常渴望能听到儿子的一声呼唤。
第二天上午,中队长拉着小伟站在监狱大门口。出工的犯人一队队整齐地走出来,当那个姓黄的贵州犯人迎面走来时,中队长就对儿子小伟说:“小伟,叫他一声爸爸。”很听中队长话的小伟拖着细细的长音,对着黄犯人喊道:“爸--爸--”
犯人们都愣住了,扭头去看路边的中队长和小伟。黄犯人从愣怔中很快反应过来,脚步停顿了一下,嘴唇翕动着似乎要回应一声,但终于没有喊出。后面的犯人推着他向前走动,他仓促地扭头朝小伟和中队长张望,看到中队长正朝他微笑,他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后来,小伟每次见到黄犯人,都主动喊他“爸爸”,黄犯人就对小伟笑一笑,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小伟在犯人劳作区边沿玩耍的时候,黄犯人总是挨着警戒线干活,一眼又一眼地瞅小伟,有时还天真地冲小伟做一个怪脸,逗他一乐。为此,张继已经警告黄犯人好几次了。
那天,犯人们正在劳动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强劲的漠风。浑浊的沙石遮天蔽日。张继和其他的哨兵命令所有的犯人就地卧倒。那个姓黄的贵州犯人在卧倒之后,突然猛地弹跳起来,大声喊道:“快跑开--!”
没等张继反应过来,黄犯人已经冲出警戒线。张继在慌乱中鸣枪警告,但黄犯人仍旧狂奔不已,于是张继的枪口就对准了黄犯人。他几乎没有听到自己的枪响,就看到黄犯人一个踉跄向前栽倒了,倒下之后依然用尽全力抬起一只手,朝着前方挥了一下。顺着黄犯人手臂挥动的方向看去,张继惊异得目瞪口呆,他看到戈壁滩上的水泥电线杆在漠风中一根根倒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而中队长儿子小伟那小小的身影也随着这片电线杆在不远处无力地倒下了。
小伟被压在电线杆下面,手里还握着那把小铁铲。漠风到来之前,他正用小铁铲在挖着一个小树坑。张继目睹了眼前景象,连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一切就结束了。
根据中队长的建议,小伟就埋在了戈壁滩上。埋葬小伟的那天晚上,熄灯哨吹过之后,兵们突然发现张继失踪了。本来兵们都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瞅着从窗口投进来的月光,后来不知是谁想到了张继,扫了一眼张继空空的床铺,吃惊地叫了一声。兵们急忙出去寻找,刚走出兵营,就看到远处的戈壁滩上有个人影在一起一伏地晃动。不用说这是张继无疑了。这时只见他挥动着铁锹,在奋力地挖着树坑,两条腿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沙石之中。接着,一个又一个兵都手拿铁锹,无言地向戈壁走去。没过多久,整个戈壁滩传出“嘿唷、嘿唷”的声音。
(原载于《解放军文艺》199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