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征服了自行车,虽然骑得很慢,但是毕竟可以自己骑了。最初朱文不放心,要护送她去上班,护送了几天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就让她单独去了。她单独骑车上班的那个早晨,她的心情非常愉快。还没有完全醒来的马路寂静着,路灯已经很疲惫了,似乎打着磕睡,洒下淡淡的光,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树叶的气味,还有泥土的味道。她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竟不知不觉地唱起了歌,唱得是《红灯记》中的一段,歌词记不全,有一句算一句地唱:……爹爹挑起千斤担,铁梅你要挑起八百斤……
当然,扫马路难免遭受一些白眼,香梅早有思想准备,比如一起随军的那些家属,虽然有的仍没有工作在家闲着,但是见了香梅却撇着嘴,说,咱到北京来扫马路,还不如不随军呢。隔壁彭股长的家属韩涵背后说得更难听,说她那个样子不扫马路能干啥?扫马路都影响市容呢。香梅听了心里倒很平静,心想在农村大粪都挑过,庄稼都种过,扫马路比起那些活轻松多了,有人想到北京扫马路还进不来呢。因此,每次在家属院遇到趾高气扬的韩涵,香梅并不低三下四,而是一脸的笑容,明知道韩涵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内容,却佯装啥也没有看见,反正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各不相干。
上了十五天的班,单位就发工资了,她拿了十五天的工资,先去商场给朱文买了双皮鞋,又给儿子买了套运动衫,儿子早就吵闹着要的那种名牌产品。那天晚上朱文一回家就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变化,香梅已经做完了饭,还买了啤酒放在饭桌上。朱文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今天的日子有啥特别的,他疑惑地问,家里有客人来?香梅笑,说有,你不就是客人吗?朱文认真地看了看香梅,确认啤酒是买给他喝的,就说,买它干啥,我又不喜欢喝酒。香梅故作生气,说你看你干瘦的样子,以后每天要喝一瓶啤酒,把你干瘪的肚子喝起来。朱文无奈地一笑,把她倒的啤酒端起来喝,算是给她一些安慰,他理解她心里怎么想的,不想让她的热情突然冷却。喝酒的时候,他发现她在一边不停地瞟他,就对她说,你今天怎么了?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香梅终于憋不住了心中的喜悦,从柜子里掏出皮鞋和运动衫,也不让朱文吃饭了,逼着他穿在脚上走一走,朱文就在她的忙乱的摆布下,穿了新皮鞋在狭窄的屋子里转圈。儿子等不得香梅给穿运动衫,自己套在身上后就要朝屋外跑,被香梅喊住,说,回来!你往哪儿跑?天都黑了,没有人看到你穿新衣服。
朱文试穿皮鞋后,脱了仍放进鞋盒里,香梅就对他说,还放起来干啥?穿吧,穿坏了再买。又转脸对儿子说,穿吧,穿坏了再买。
朱文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脸上洋溢着的自豪和快乐,朱文的心里就一热,伸手把她额前搭拉下来的一缕头发捋到后面,让她露出了那双黑亮的眼睛。
他看他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睛,儿子却只顾忙着看自己的衣服。
香梅领到工资的三天后,老家村子里的秦志气给朱文打电话,说他的儿子考入了北京理工大学,要和老伴送儿子到北京。香梅兴奋得几夜没睡好,她已经快一年没有看到村里的人了。秦志气的年龄并不大,四十七八岁的样子,农村人结婚早,儿子都上大学了。按照辈份,香梅应该叫秦志气叔叔,秦志气排行老二,所以习惯叫他秦二叔,叫他的老婆秦二婶。
秦二叔和秦二婶到北京前的几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要到香梅家里看望,就叮嘱他们给香梅问好。那季节,正好地里的花生基本成熟了,一些早熟的苹果也可以摘了,于是都装了大包小包的,让秦二叔带上。秦二叔很为难,本来儿子上学的东西就多,有棉衣棉被,生活必需品,已经拿不动了。可是,乡亲们眼巴巴地盼着秦二叔能把他们各自地里生产的东西带给香梅尝个鲜亮,秦二叔又不能拒绝。秦二叔想了想,对大伙儿说,咋弄?都带上是带不动的,不带谁的谁又不情愿,咋弄?得,一家带一点儿。秦二叔就挑了每家一个最鲜亮的大苹果,并在每个苹果上贴了胶条,写清哪个是狗四家的,哪个是毛蛋家的,然后在每家的花生堆里抓了两把,分别装进一个小塑料袋里。就这样,还是装了满满的两大兜,他们肩背手提的,像是搬家,路上把秦二叔和秦二婶的肩头勒出了血。但是他们的心里却没有一点怨言,到了北京后,秦二婶还后悔地对秦二叔说,要是再多背十斤也能背来吧?
那天,朱文和香梅去车站接他们,正巧学校有专车接站,秦二叔急着把儿子送进大学的门槛,要看看儿子上的大学的气派,就先让上了学校的车。朱文要跟着去学校,但是那些家乡土特产很重,带着去学校很不方便,秦二叔就让朱文和香梅先把东西搬回家。朱文把部队的地址详细告诉秦二叔,说,我等你的电话,去学校安排好后给我打电话。
回了家打开包,香梅一看就明白了,一个一个地看,看了狗四家的苹果,又看毛蛋家的,想着他们的面孔和他们那一片片的果园。然后,她眼里噙着泪花花,等待秦二叔来电话。但是到了第二天午饭后,朱文说仍没接到电话,她就焦急地催朱文去学校看看。朱文看了她一眼,啥也没说就走了。朱文只知道理工大学在学院路附近,没想到去了学院路一打听,说在西边,离北京电视台很近,还有一段路。这段路,竟让朱文走了快一个小时。找到学校后,他去新生报到处查找到秦二叔的住处,然后带他们回到部队大院时,连队已经开晚饭了。
秦二叔和秦二婶站在香梅的家门前,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间半房子就是香梅的住处。在村子的乡亲心里,北京的高楼大厦似乎都是香梅家的,宽阔的马路也是香梅家的,所以秦二叔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就被朱文领进低矮潮湿的小平房里。香梅从秦二叔和秦二婶的眼神里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就解释说,部队正在盖楼房,都差不多盖完了,春节前就能搬家。秦二婶才“哟”一声,说,我瞅着这房子像狗窝,哪能长住呢!
香梅的脸就被秦二婶的话羞红了,屋子里的灯光比较暗淡,秦二婶并没有觉察香梅的脸色变化。香梅就是从这时候心里打了个结,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嘱咐了朱文,让他对秦二叔和秦二婶说话谨慎些,别太诚实了。香梅知道秦二婶一定要问她在哪儿上班,所以早想好了如何回答,果然聊了没几句话,秦二婶就问了。香梅只说在环保局上班,挺轻松,工资每月一千好几百。秦二婶当时就瞪着吃惊的眼睛,仿佛被吓着了,说,俺娘呀,顶上三头肥猪。香梅了解村人们的心态,他们对这些事情非常在意,虽然他们整天泥里水里地耕作,但是如果知道香梅在北京扫马路,肯定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甚至会说,啧啧,去北京给人家扫大街,还不如在家种地呢。他们并不觉得种地有啥丢脸的,庄稼人靠种地吃饭,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生存下来的。
吃过晚饭,香梅和秦二叔他们吵吵闹闹聊天的时候,朱文站在一边几乎没插话,他心里琢磨的是晚上睡觉的事情。屋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咋睡?想来想去,他便找了个理由,抽身去了机关,找那些在机关住的单身干部商量,终于腾出了两个铺位,心里才踏实了些,然后回家把晚上睡觉的方案悄悄告诉了香梅。于是香梅就把秦二婶留下,让朱文带着秦二叔去了机关。
当天晚上,香梅和秦二婶聊天,都是村子里的一些鸡鸡狗狗的事情。有时,香梅会突然问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让秦二婶都莫名其妙,比如香梅问,咱们村东的那条河还有水吗?秦二婶一愣,说有啊,咋啦?香梅说没事,随便问问。其实香梅心里正想着夏天里那一条河的热闹,午后时分,成排的女人坐在河边洗衣服,喊叫声、笑声、棰衣声,连同白色的皂沫一起,沿着河水欢快地流淌。天空有几朵白云,缓缓地飘过她们的头顶,河岸上一定会有一些跟母亲而来的孩子,或捡着各色的石子,或在岸边的沙地上挖个坑坑,汪出清澈的水,逮几只小河虾放里面玩耍。河的下游或者上游,有一些半大孩子--里面也夹杂了胡子拉茬的汉子--赤裸裸地泡在一湾深水里,时常像鸭子一样扑棱棱地在水面上溅起灿烂的水花。洗衣服的女人们倘若耐不住阳光烘烤,也便跳进河水里浸一会儿,衣服仍整齐地穿在身上,然后浑身湿淋淋地上岸继续洗衣服,等到脏衣服洗完了,身上湿淋淋的衣服也被阳光烘干了,爽爽地回家。这种情趣是城市里寻不到的。再后来,香梅就问到了满仓,就是到北京前的那个晚上她亲了他的脸的那个汉子。香梅说,满仓的房子盖起来啦?秦二婶叹息一声,说,盖是盖了,不等收拾好,人就被车撞死了。香梅一惊,说,咋啦?撞死了?秦二婶接着详细讲了,说满仓是骑着自行车去县城的时候,被一辆小车撞死了,交警说满仓也有责任,对方只给了八千块钱完事了。秦二婶说,唉,撇下了婆娘和一个两岁的孩子,刚盖起来的新房子一天也没享用哩。香梅愣了愣,突然起身下床,从秦二婶带来的苹果里寻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个贴着“满仓”名字的苹果,说,这是……秦二婶说,是满仓的婆娘死活让带来的,俺说她孤儿寡母的,就算了,她不肯,差点儿哭了,这婆娘,日后咋弄呢。这时候,香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就一串串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