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涵上班不久就买了手机,每次下班回来路过香梅家门前,她总是举着手机通话,其实根本没有开机,只是装模作样拿了个架子。香梅看了心里就别扭,知道韩涵的样子是摆给她香梅看的。香梅暗自说,有啥臭美的,不就上了个班吗?
说归说,香梅整天在家里闲散着,闲得浑身发痒,骨关节咯咯吱吱响,她满心渴望能有个工作,使自己不成为一个白吃白喝的人。自己并不是啥也不能干,她会养猪会养鸡还会种地,但是随军后这些特长用不上了,自己竟成了个闲散人,这让她很委屈。
香梅觉得这样闲散下去,能把一个活人闲散死。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卖煎饼果子的,心里就闪亮了一下,心里说,煎饼果子有啥好吃的?就是一点儿面糊糊裹了个鸡蛋和两根油条,还不如我们家的大饼呢,却有这么多人买,我会烙大饼会做小咸菜,也可以出去卖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挣一分是一分吧。
朱文给香梅买了一个大平锅,买了一个炉子和一个小三轮车,香梅的生意就开张了。她在平锅上烙的大饼很有特色,皮脆而瓤嫩,瓤子一层又一层薄薄地重叠着,柔软而有韧性,用这样的大饼卷了她泡制了各种小咸菜,如茳豆角、鲜姜丝、酱黄瓜,等等,再加上些切碎的肉末,吃起来真是香到脾胃里。香梅每天早晨和晚上出去摆摊,生意挺火红,一天能挣七八十元,是她意料之外的,连朱文都惊讶地说,你一个月能挣我两倍的工资了。
摊位设在离兵营很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旁边,她担心在兵营附近经常会遇到朱文机关里的干部,虽然并不丢脸,也不能给朱文脸上增光彩,所以还是远离一些清静。
朱文自从她卖大饼后,每天的晚饭都需要他回家做,然后和儿子先吃了。她大都在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回家,起初朱文还去接她,后来为了辅导儿子的功课,朱文就由她一人回来。这天晚上,朱文等到九点了仍不见她的影子,正准备去看个究竟,机关司令部值班室的一个小兵来敲门,对朱文说,朱参谋你快去看看,嫂子被抓到派出所了,刚打来电话,让你去领她。朱文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骑自行车奔派出所。
去了派出所才知道,香梅是因为没有经营许可证,被城市监察执法人员抓来的。执法人员没收了她的三轮车准备往收容车上装运时,她抓住三轮车不松手,那些脾气不太好的执法人员就砸烂了她烙大饼的平锅,她当时就哭了。她就那么委屈地哭泣着被连人带车拉到派出所,然后就有一个警察审问她,说,你是哪儿来的?有暂住证有打工证吗?香梅说,我就是北京的。警察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外地人,警察斜了她一眼,撇撇嘴,用那种嘲讽的口气说,你是北京人?住哪片的?北京人怎么说山东话,你也是北京人了!香梅感觉出警察看不起她,就说,我是部队随军家属,你说是不是北京人?警察犹豫了,同意香梅给部队打个电话,让部队干部来领人。
朱文给警察说了半天好话,把军官证掏给警察看了,警察的态度立即温和了许多,说,以后不要让她出来摆摊了,要摆就办理个手续,大街小巷都随便摆摊,咱北京城就乱了套了。朱文点着头,跟着警察到后院领人。后院有一个大棚子,里面抓了四五十的男男女女,都低头蹲着,门口有几个保安把守。朱文朝里扫了一眼,竟分辨不出哪一个是香梅,警察就喊,都抬起头来,谁叫香梅出来!众人都抬起头的同时,香梅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朱文,怔了怔后,才站起来走出棚子,走到朱文面前突然放声大哭。朱文看着她满脸的污垢,鼻子一酸也要流泪,但是警察还在旁边看着,于是他就强忍着泪水,伸手拍拍香梅身上的灰尘,像哄小孩似地说,别哭别哭怎么又哭了呢,行了咱们回家,回家再说。香梅半天才止住哭泣,说,还有我们的三轮车和锅呢,他们砸了我的锅。朱文就看警察的脸,说能不能把东西给我们?警察对一个保安喊,去,带她把东西找出来。
保安带着香梅和朱文去了一个墙角处,那里堆了许多没收来的车辆和各种工具。香梅在里面找出自己的三轮车,又把摔碎的平锅捡出来看了半天,知道不能用了,才恋恋不舍地丢了。那一堆杂物中,还有她没卖出去的大饼,她捡起来一张圆圆的大饼细看,已经脏兮兮的,就气愤地把大饼用力撕扯成一缕一缕的,摔在地上。
回了家已经十点多,儿子趴在床上睡了。朱文很殷勤地把饭端到香梅面前,她却一口不吃,坐在床上生闷气。朱文一个劲劝慰她,说平锅砸毁了咱再去买一个,以后就在兵营门口卖,安全保险,卖大饼也不丢脸,不偷不抢不嫖不娼的,你躲闪啥?
第二天,朱文又去买了一个平锅,香梅的摊位就支在了兵营门前,没想到生意比过去还火。兵营里有一千多名官兵,连队的伙食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兵们的口味又不同,难免对连队的伙食挑三捡四的,不少兵就恋上了香梅的大饼,摊位前排起长队,香梅一个人烙的大饼根本不够卖的,所以总是忙得不可开交。那天晚饭时分她正忙着,儿子朱武放学回来了,还带了个外国黑人小女孩子。这是初夏的季节,孩子放学时太阳还没有落呢。朱武因为一口的山东土话,同学们都不愿和他一起玩,但是外国小学生却没有什么地域观念,并且也很难找到知心的中国小朋友,于是这个黑人小学生自然和朱武走到一起了,并且成了好朋友。黑人小女孩就是离兵营不远处使馆一秘的孩子,她很想到朱武家里玩耍,但是走到兵营门口时,却被哨兵拦住。按照规定,没有特殊情况外国人不准进入营区,黑人小女孩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是大小都是外国人,哨兵坚持原则,把朱武放进兵营,把小女孩挡在营门外。
朱武在营门内急了,又哭又骂的,就被香梅听到了。香梅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丢下大饼摊子跑到门口看,弄明白之后就打了儿子朱武一巴掌,说,叔叔不让她进就别进了,你还不赶快回家吃了饭写作业?
训斥完了儿子,香梅急忙跑回摊子继续烙大饼,心里还恨着儿子,耽误了一会的工夫就少挣了两块钱呢。她紧紧张张忙碌了一会儿,天色渐暗了,摊位旁依旧排着长队,虽然她的腰早已有些酸痛,心里却高兴。就在她直腰活动一下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兵营门口一眼,突然发现儿子并没有回家,而是隔着兵营的围墙正和那个黑人小女孩聊天。围墙是那种矮矮的花墙,墙上有许多花孔,两个孩子一个在外一个在内,脸对着一个花孔说话。香梅就叹息一声,烙出了两张饼,卷了一些菜,面前排队的小兵正要伸手接,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两个不卖。她拿了两个卷饼跑到花墙外面,塞给黑人小女孩一个,把另一个从墙孔递给儿子朱武。她什么话也没说,那边摊位前的兵们还等着她哩,她在匆忙转身离开花墙的时候,伸手在女孩子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香梅的生意在兵营门口火红了一个星期,部队大院的干部就有说法了,说,谁不知道在门口卖食品挣钱?可是这样下去,对兵们的思想影响太大,许多兵不愿在食堂吃饭了,每月的津贴费还不够买大饼的,一定会写信向家里要钱,时间长了,思想上就会长出绿毛。后来,部队首长就找朱武谈话,很理解朱武家属没有工作的困难,说要摆摊卖大饼,不要在部队门口卖,可以去工商部门申请个摊位,如果你家属在这儿卖大饼,张三的家属卖混沌,李四的家属卖包子,咱们部队门口成了啥?
朱文回家把部队首长的意思说给香梅听,香梅自然要牢骚半天,骂那些害红眼病的人。但是不管怎么样,香梅知道大饼是不能在兵营门口卖了,她不想让别人对朱文说三道四的,朱文一个大男人,在单位是要靠脸面工作,她不能剥了自己男人的脸面。后来朱文去工商所跑了跑,发现要跑个摊位太难了,也就放弃了。香梅心里明白朱文的难处,也没再催促他,叹息着把卖大饼的工具收拾起来。
当然,她趁朱文不在家的时候,流了一些眼泪。
香梅又闲在家里。
她觉得日子懒散而臃肿,漫长而无聊。随着日子的闲散,她本来就肥硕的身子又膨胀了。她说自己是头猪,圈在这间小屋子只能吃喝长肉,还能干啥?朱文能够理解她,笑着劝慰说,长肉就长肉,我又不嫌你肉多,人家国外的女人都是肥胖型的,这样才算富贵。
人闲散了,脾气也就大了,香梅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跟朱文较劲,虽然并没有大吵大闹的,但是总弄得别别扭扭的,使家庭生活不那么行云流水般畅快。后来,一个同年入伍的老乡星期天来看望朱文,朱文就说了香梅的情况,说,香梅是不能在家呆着,时间长了心里都呆烦了,总无事生非地跟我找别扭。老乡建议让香梅先找个临时工干,说外面许多饭店贴了招工启示,可以去问一问。
朱文觉得老乡的话有道理,他就到附近贴着招收服务员启示的饭店咨询,结果饭店招收的服务员都要求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有的饭店招收不限制年龄的洗碗工,但是工作却太辛苦。后来找到一家个体小商店招收一名临时女工,帮助商店卖冷饮,朱文跟商店的女老板谈定,每月工资三百元,商店负责一顿午饭。按说工资并不高,但是朱文考虑的不是工资的问题,而是给香梅找个事情做,只要轻松,不挣钱都行。
香梅就去了商店,干得挺有精神,晚上睡觉前经常把商店里发生的故事讲给朱文听,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讲。最初朱文还能认真听,听多了就觉得没意思,不等她讲完就睡了,香梅也不生气,第二天晚上接着讲。
大约快干满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商店来了一个很时髦的姑娘,要买一支“可爱多”雪糕。香梅从冰柜里取出雪糕递给姑娘时,发现姑娘的另一只手拎了许多东西,于是就替姑娘剥去了雪糕纸。姑娘看了看香梅,说,我不要这支了,你再给我换一支。香梅说这支怎么啦?我已经给你剥了纸,你不要谁要?姑娘气愤地白了香梅一眼,说就是你剥了纸我才不要呢,我嫌脏!香梅觉得这个姑娘太不讲道理,帮了她的忙反而被她咬了一口,于是就和姑娘争论起来。北京的姑娘嘴皮自不饶人,吵闹得许多过路人都围着商店看热闹。正巧商店女老板回来了,问清原由后,当即从冰柜拿了两支雪糕送给姑娘,还一个劲地道歉。等到姑娘离开了商店,女老板开始训斥香梅,训完了后,说两支雪糕的钱从香梅的工资里扣除。其实两支雪糕也就十几块钱,但是本来香梅就很委屈,一听还要扣她的工资,她就跟女老板争吵起来,吵到最后,她一甩手回了家,死活不干了。
后来,女老板派人把香梅的工资送到了家里,香梅干了二十七天,共二百七十元。送钱的人还特意说,老板没有扣除那两支雪糕钱。
香梅接了钱,鼻子突然一酸,哭了。
就在那天夜里,香梅梦见了过去老家里的猪,那猪饿得皮包骨头,在圈里死命地叫。香梅突然间坐起来,大声说,我的猪!朱文被她惊醒了,看到她呆呆地坐着,问怎么了,她忙说没事,做了个梦。但是第二天晚上,她又是在梦里叫猪喊鸡的,朱文就不满地说,你折腾啥?不知道我早晨要出操!她一声不吭地躺下了,等到朱文睡熟时,才悄悄起来,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希望能看到一丝月光,但是却没有。
对着窗外的黑夜,她想起老家的许多声音,有狗叫有鸡叫,有牛吼有马嘶;想起了许多面孔,有男人有女人的,有活着也有死去的;想起了许多往事,有张三偷了李四的鸡,李四偷了王五的女人,等等,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当然,她还想到了来北京前的那个晚上,几个叫她嫂子的汉子,是如何笨手笨脚地偷偷捏了捏了她的腿。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流出来。
终于熬到了“八一”建军节,部队又和地方有关部门联合搞随军家属就业安置洽谈会,那些一直没有工作的随军家属又满怀希望地去参加“洽谈”。香梅也去了,而且去得很早。几个用人单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没有看上几个随军家属。本来,这些家属就是上次没有洽谈出去的“库存”,自然条件差些。最后,只有环保局答应接受两名随军家属,可是家属们都不愿意去。说是环保局,其实就是去当清洁工人扫马路,谁心里都清楚。眼看洽谈会就要结束了,一直坐在后面的香梅突然拽了拽朱文的胳膊,示意他去报名,但是朱文却咬着嘴唇摇头,香梅就自己站起来,说,我去环保局,啥时候能让去上班呢?
许多随军家属都扭头看香梅,看得朱文低着头不敢抬。
回了家,朱文一直不吭气,脸色灰灰的。香梅理解他的心思,说,你咋啦?我都没觉得丢脸,你倒抬不起头了,有啥丢脸的,不就是扫地嘛,扫人民大会堂也是扫地,扫江泽民办公室也是扫地,扫哪里都是扫。那天中午,香梅特意做了几个好菜,看她的心情还是满愉快的。她觉得总算有了份工作,据说工资在一千多元,比朱文的工资还高,有啥不好的?挣钱就行,终于可以给自己的男人减轻一些负担了。在北京,一家三口靠朱文自己的工资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朱文脚上的那双皮鞋,前面已经开了胶,像张开的鸭子嘴,香梅催他几次,让他再买一双新的,他嘴上答应着,却一直还穿在脚上。老乡们聚在一起,香梅打量着别人的男人,都是亮亮的皮鞋。有一个喜欢显摆的老乡,每次总要让香梅猜猜他的领带或是一件衬衫值多少钱,每次香梅都猜不对,因为那价钱确实贵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个时候,香梅就偷偷观察自己的男人,心里便滋生出异样的酸楚。
八月中旬,香梅上班了,分管的那段马路离兵营很远,而且上班的时间早。香梅不会骑自行车,朱文天不亮就起床,骑着自行车送她,然后还要赶回来出早操,要弄饭给儿子吃了上学,所以每天早晨朱文都忙乱得一塌糊涂。一次,他的裤子口没有扣死,敞开着,站在队列前整队,队列里就发出哧哧地笑,朱文没有觉察到,严肃地说,大家注意,队列里要严肃。站在一边的一位首长就提醒朱文,说,朱参谋怎么没关好门就来出操啦?朱文仍没弄明白,还对首长说,是没关呀,我儿子在呢。结果,队列里爆发出响亮的笑声,一向严肃的首长也开心地笑了。这时候朱文才发现大家的眼睛都瞅他的裤腰下面,低头一看就明白了,当时尴尬地满脸绯红。
朱文只送了一个星期,香梅就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要学骑自行车。朱文就给她买了,利用休息时间在部队大院里学。香梅那肥硕的身体,学自行车自然费力气,虽然有朱文在后面给她扶住,但是仍一次次摔倒。身体灵巧的人摔倒了也没啥大事,但是她摔倒后的样子就难看多了,而且摔得也重,发出沉闷的声音,像一只成熟的柿子从树上掉下,半天爬不起来,院子里围观的兵们便哄堂大笑。香梅也不恼,爬起来再骑。农村女人的那种韧性是让人惧怕的,一旦这种韧性发挥出来,没有能够阻挡她们的困难。香梅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而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凶猛,那样子似乎是在征服一匹烈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