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早晨,儿子醒来,香梅对他说,武儿,问你爸爸好呀。儿子说,还没过年就问呀?香梅说都初一了你还过啥年?儿子不知道初一是什么概念,说初一了咋啦?还没到午夜起来问好哩。香梅笑,说午夜已经过了,你就等吧!儿子瞪着眼说,过了?过了怎么不叫醒我?说着,咧嘴就哭了。儿子等待这个午夜等了一年,小孩子的那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却不应该哭,乡下的说法,大年初一是不能哭的,家里死了人都不哭,图得是一年吉利。香梅就喝斥儿子,说你闭嘴,再哭我拿刀剁了你!你当是在老家呀?半夜起来问好,你在这儿半夜起来干啥?到处黑灯瞎火的,连鞭炮都不放。儿子仍哭,说,那么我不在这儿过年。朱文急忙给儿子许愿,说明年带儿子回老家过年。虽然儿子不哭了,但想到还有一年的等待,心里仍不痛快。香梅又说,问你爸爸好呀?儿子就拖着哭腔说,爸爸好,妈妈好。
朱文和香梅都应了个“好”字,儿子就从朱文的手里接过了二十块压岁钱。
朱文比同年入伍的兵进步慢,所以家属晚随军了一年,其他的老乡家属已经在这儿过了一个春节了。老乡们觉得朱文的家属刚随军,就约定初一都到朱文家聚会。老乡们一来,都说家乡话,香梅听了就觉得亲切,觉得有些过年的味道了。屋子小,床上床下都坐满了人,实在没地方坐的,就蹲在厨房里,都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中午饭,香梅把家里值得品尝的食品都端出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炒了。
老乡们走后,屋子突然寂静下来。香梅开始收拾纷乱的屋子,心里平静如水。对于她来说,这个年已经过完了。
驻京部队的随军家属找工作难,别看北京这么大,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但是适合随军家属工作的地方实在不多。现在许多单位的工作人员都在下岗,处于出多进少的现状。随军家属大多数都没有技术特长,即使有一定专业的,也很难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比方你在老家的银行工作,到了北京进银行工作就难了。当然,最难的还是像香梅这样的农村家属,别说专业技术,高中毕业的就算有文化了,年龄大了不说,长得也五大三粗,放在哪儿都扎眼。朱文是训练参谋,没有职权,在社会上认识的朋友不多,没有门路给香梅找工作,只能依靠部队组织。过去部队为了解决干部随军家属就业问题,曾经开办了一些小型企业,有服装加工厂、包装材料厂、鞋厂、蛋糕加工厂,等等,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小厂子纷纷倒闭,后来上级又有规定,部队不允许搞企业,于是彻底下马,解决随军家属就业就只有依靠地方政府。部队每年都要与当地的民政、人事、劳动以及街道办事处联合举办两次干部家属就业洽谈会,一次在春节后,一次在“八一”前。
香梅在春节后的洽谈会上没有被洽谈出去,长相不要介绍了,明摆在这儿,想掩藏都掩藏不住,用人单位看了就都一脸愁苦表情。问她有啥特长,她说,我是党员。用人单位不能说党员不是特长,都说党员好党员好,可以发挥带头作用,但只是党员不行,还要会干什么事情。香梅又说,会搞计划生育工作。用人单位摇摇头,说城市的计划生育工作根本不用搞,你给钱都没有人愿意多生育。终于没有单位接受香梅,她要再等“八一”的洽谈会了。当然,很多像香梅这样的家属没有洽谈出去,部队的首长很焦急,宴请地方用人单位的领导时,部队首长频频与他们碰杯,一再说,请多帮助我们解决几个就业指标,这是关系到我们部队建设的大计。后来部队首长都喝醉了,那些没有被洽谈出去的家属很感动,说你看部队首长为了我们的工作,喝酒喝得胃出血了,我们也就别牢骚了,等下一次吧。
香梅的事情没忙出结果来,朱文又慌着去忙儿子朱武入学的事情。部队驻地的小学是北京市的重点小学,附近驻华大使馆的孩子都在这所学校读书,一般人的子女很难进去。按照规定,部队干部的子女在部队驻地的学校接受教育,但是规定是规定,具体操作起来就有许多环节疙疙瘩瘩不顺畅。朱文就去疏通那些疙瘩的地方,等到把儿子送到了学校后,回头仔细一想,发现那些疙瘩的环节,其实都是鼓起的一张张嘴,塞进去人民币后,这些嘴便都闭上了。
儿子入学了,朱文却不能松口气,事情还没完。儿子从农村来,一口家乡话,谁都听不明白,影响了他跟老师和同学之间的学习交流,学习成绩一直不好。香梅文化不高,所以只能让朱文晚上给他辅导。部队晚上的事情特别多,值班、查哨、开会、学习等等,朱文必须参加,而儿子的功课又必须辅导,他就两边穿插着跑,每天弄得紧紧张张的。人的事情杂乱了,心绪也跟着乱,心绪不好脾气就不好,这是连锁反应。有一段时间,部队搞作风纪律整顿,白天晚上都组织学习。那天晚上,朱文回家急着吃饭,香梅却没有做好,他就把屋里的东西弄得叮当响,说,你在家里都忙了些啥?什么活都不干,你连饭都不想做了?
本来香梅没有工作,心里就别扭,听朱文这么一说,她便急了,说我想啥也不干在家闲着的?你有本事给我找工作,我才不愿白吃白喝你的!香梅嘴上牢骚着,其实心里后悔忘了看表做饭,手下的动作就特别快,先做了比较简单的面条,想让朱文先吃了走。但是不等她把面条从锅里捞出来,朱文已经气呼呼地走了。朱文一走,她的心就空落落的,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儿子吃了饭写作业去了,她却一口饭没吃,呆呆地坐着,不停地看表。快九点了,朱文才散会回来,她急忙弄饭,满脸的惶恐和愧疚。朱文的脸色却没有好转,因为儿子眼看就要睡觉了,他还没有给儿子辅导作业,于是并不急着吃饭,而是忙着检查儿子的作业,香梅叫他吃饭,叫了两声他没吭气,也就不敢再叫了。
儿子朱武睡觉后,朱文草草吃了几口饭,也闷头躺下。香梅把屋子收拾利索,又把朱文明天早晨出操用的武装带、帽子和胶鞋摆放整齐,才轻轻地躺下。这时候,她发现朱文还没有睡着,就温柔地说,咋还不睡?朱文不答,翻了个身子。她担心男人还生着自己的气,睡不实,于是就把自己的身子脱得一丝不挂,喂到男人被窝里。当朱文把她喂过去的身子揽进怀里时,她的心才一阵宽慰,如释重负地喘息一声。
在香梅心里,朱文的工作是最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个家庭的支柱,没有了男人的工作,就没有了家庭的一切,现在的随军,将来的房子,还有她的工作安排等等,哪一点不得靠男人去挣来?男人的工作干不好,在部队还会有地位吗?人嘛,要想被别人看得起,就要干好自己的事情。香梅想,自己每年被乡镇评为优秀妇女干部,不就是干出来的?
但是儿子朱武不懂得香梅的心事,常常惹得朱文烦躁。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上不去,还经常和同学打架,脸上被同学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其实打架也不为别的事情,就是因为朱武说山东话,习惯把“不知道”说成“知不道”,同学们觉得好笑,见了他就喊“知不道,知不道--”,然后哄笑。这种嘲笑,并没有多少恶意,如果是成年人,也就一笑了之,但对于孩子来说,就觉得是奇耻大辱了。朱武听到同学们这么叫他,就去追赶,和同学扭打作一团,那边是一群人,他却是单枪匹马,所以脸上总是要被撕出血痕。
有一天晚上,朱文又发现儿子脸上多了几条血痕,就生气地训斥朱武,说,他们叫你“知不道”,就让他们叫吧,有啥丢脸的?你就是爱打架,再打架我把你的手剁了!朱文本来是想吓唬儿子,让儿子别再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好好用心学习,没想到这么一说,儿子委屈地哭闹起来,坚决不去上学了,要求立即回老家。朱武抱着香梅的腿,哭着说,妈妈,咱们回老家吧回老家吧,我想和黑蛋在一起上学。黑蛋是老家邻居的孩子,和朱武一起长大的,又在一个班级上学,朱武在北京受了同学的欺负,自然想到了家乡的小伙伴。
朱武哭得很伤心,竟勾起了香梅的思乡之情,她把儿子搂进怀里哄着说,你别哭,明天我给你去买“大力士”。“大力士”是一套玩具,儿子一直缠着她要买。她左哄右哄,儿子总算不哭了,她就拍打着儿子睡觉,像哄婴儿似的哼着曲子,身子一摇一晃的。她嘴里哼的是:初一生,初二长,初三初四看月亮……
儿子渐渐地在她怀里睡熟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眺望。外面黑黑的,没有月亮,自从来到北京后,她一次月亮也没有看到。北京天空的大气层被污染了,总是灰蒙蒙的不明朗,即使有一丝月亮的清辉洒下来,也被城市的万家灯火覆盖了。因此她在哼着月亮歌谣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她离家之前的那个晚上看到的那弯镰刀样的月牙儿。她哼着,竟有两行泪水静静地流在脸上。
隔壁的彭股长,有一个女孩子,和朱武在一个学校上学,却不在一个班级。学校里的学生有几百名,不在一个班级,在学校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放学回家,两个孩子就凑在了一起,你追我赶的,满院子的笑声像小鸽子乱飞,扑扑楞楞的。大人们见了,也会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了,跟着笑,骂一句,这些小崽子。
挺好的氛围却愣是被彭股长的家属破坏了。那天两个孩子正欢笑着,韩涵过去抓住她的女孩子,对着屁股打了一巴掌,说,我跟你说几次了,你怎么不听?女孩怯怯地流着泪远离了朱武。香梅听了心里挺别扭,听韩涵训孩子的口气,一定是在家里多次叮嘱不允许跟朱武玩耍。孩子们还小,大人们即使有点矛盾,也不能把孩子牵扯进来,孩子们懂个啥?
但是孩子们没有记性,玩着玩着就凑在一起了,大多是朱武先去找女孩。韩涵发现了,免不了训斥女孩,为此女孩没少哭,香梅看了就心疼。其实,两家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不就是因为一点小事发生摩擦了吗?香梅觉得为了孩子,大人们也应该和睦相处。于是,她与韩涵碰了照面,就忙对着韩涵笑一笑,尽管韩涵的脸色仍旧阴着,她也不生气。
朱文见香梅那个样子,很不高兴,说你低三下四的干啥?又不吃他们穿他们的,用不着巴结他们。香梅瞪朱文一眼,说你个大男人,咋整天小肚鸡肠的?跟她说句话打个招呼就低她一头啦?香梅说,你在单位见了彭股长,也别吊着个脸,你看咱乡村哪天没有个吵吵闹闹的事情?到了过年的时候都要给对方个笑脸。确实,在香梅村里,平日里闹了别扭的两家人,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拜年的时候,晚辈便打发自己的孩子作为外交使节,去对方家里拜年。乡下最讲辈份,如果两家的父母是同辈份的人,双方都会把孩子早早派出去。对方即使心里再有多大的怨气,见人家的孩子来拜年了,立即满脸灿烂的笑,那种热情比没有发生矛盾前还高昂。这就是乡下人的淳朴,这就是乡下人的处事方式啊。
朱文虽然嘴上对香梅说,我才不巴结他呢,当个股长就狗添鸡巴自美了,嘁!但是,平日里因为工作和彭股长打交道,也还心平气和的,表面上没有让其他干部看出矛盾的痕迹。
彭股长却不注意,仍是一副牛乎乎的样子。有一天早操,朱文点名的时候,发现彭股长没有出操,就按照惯例把彭股长的名字写到小黑板上,挂在机关办公大楼门前。彭股长心里恼火,觉得这是朱文故意给他抹眼药,就对其他机关干部说,他朱文不就负责点名吗?自己觉得了不得了!又说,你们不知道吧?他老婆平时说话像个大喇叭,晚上弄那事的时候动静也特别大,像杀猪似地嚎,搅得我们睡不踏实。机关干部就哄堂大笑,见了朱文还追着朱文寻根问底,核实是真是假。后来朱文站在队列前点名的时候,队伍里经常突然发出一阵笑,朱文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便很尴尬地胀红了脸。
一天晚上,朱文回家就在香梅面前骂彭股长,说,你以后不要搭理他们,他们不是人!香梅听朱文一说缘由,也羞恼地骂,说,他彭股长一个大男人,咋这么下流,明天我找你们领导去!
朱文以为香梅只是气愤地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她真的去找政委了,而且啥也不避讳,把彭股长说的那些下流话都说出来了。农村女人就是这样泼辣,你别惹急了她,惹急了她能在你的脸上咬下块肉来,让你永远留下块耻辱的疤痕。当时政委的脸就红一块白一块的,给香梅道歉说,彭股长的思想这么这么的那个,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一定好好教育他。政委把香梅送出屋子,立即把彭股长和后勤处长叫到办公室,一顿狠批,一直把彭股长批哭了,把后勤处长批得直跺脚,政委这才对后勤处长说,你们后勤处先回去开会讨论,给我拿出个处理意见,然后上党委会研究处理意见,这么个样子还当股长,真给我们机关干部丢脸!
明摆着,政委说话的意思,彭股长不仅股长当不成了,在机关也别呆了。处长回去后就召集后勤处的干部开会讨论,把彭股长吓懵了,会上一句话没敢说。到了晚上,他就提了礼品去处长家里,竟在处长面前哭了,请求处长能宽大处理。彭股长想,股长的职务丢了就全完了,这是个肥位置,怎么也得保住呀,越这么想,哭得就越伤心,最后处长被感动了,说不是我要撤了你,是政委的意思你不知道?你找政委说说去吧。彭股长没有胆量找政委,就缠住处长不放,说,处长你帮我这个忙,去找政委求个情。处长终于答应了,说先去找政委商量商量吧。其实处长也不想把彭股长撤了,一是彭股长是他的小老乡,一些事情用起来方便;二是处理后勤处的干部,也算是打了自己的脸。
后来处长去找政委的时候,首先做了自我批评,请求政委处理他,说,彭股长应该受处理,但是最应该受处理的是我这个处长。政委一听就明白了,问处长,说你看怎么处理彭股长?处长说,让他写出检查,在机关干部大会上读,再去给朱参谋的家属当面道歉。政委想了想,就同意了处长的意见。处长毕竟是一个部门的领导,总要给他个面子。
不过对于彭股长来说,这种处理已经很重了。他在机关干部大会上做了检查,又在处长的监督下红着脸去朱参谋家里,给香梅道歉,应该说那张脸已经弄得不像样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机关抬不起头,像打了蔫的庄稼。
机关的干部都说朱文很有绝招,竟指使老婆告状。朱文听了也不解释,知道解释也没用,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一个训练参谋已经是最没出息了,还能把我怎么着?训练的事情抓好,其它的啥也不奢望得到。
只是,他和彭股长的关系却成了化解不开的死结。
彭股长在社会上的关系比较多,很快给家属韩涵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工作,每月工资近两千元。韩涵的打扮就更现代了,模样越来越摩登,走起路来身子一摇三摆。她上下班都要经过部队的训练场,有时兵们正训练着,她就旁若无人地从一列列兵们面前晃过,晃得兵们眼睛生疼,兵们都说她是“洪湖水,浪打浪”。每次见她走来,只要有人说“浪打浪”来啦,大家就明白了,目光齐唰唰地投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