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满风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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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军婚无戏言(1)

连长江风的未婚妻江海燕在部队招待所住了一个月了,她说这次自己还入不了洞房的话,就不活着回去。山东人男男女女都这个倔劲,那方水土养育的,没法子治。她一年到部队两次,已经坚持八年了。她说,八年抗战把日本鬼子都打跑了,我就不信八年折腾不好你江风。山东人的倔脾气让部队首长都犯怵,这次江风的政委在江海燕面前拍着桌子,说如果这次江风不和你入洞庭湖房,我就让他卷起铺盖回老家。但是政委拍桌子用力太大,把一杯刚沏好的茶震翻了。

政委记不清与江风谈几次话了,但是政委记得每次谈话的内容,归纳起来,也就是这么三两句:

“江风,我再给你几天的考虑时间。”

“不用了政委,我已经考虑八年了。”

“你真的不后悔?你知道包青天为何刀铡陈世美吧?”

“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转业回去。”

“好,那么你等着转业吧。”

其实政委是不想让江风转业的,江风从排长当到连长,一直是基层出众的军事干部,为部队争得了不少锦旗。部队不同于地方,眼睛没有盯着物质利益,而是喜欢锦旗,什么锦旗都要。战争年代有个山头拔一下,有个碉堡攻一攻,和平年代没有山头没有碉堡,就只能去夺锦旗,能扛回锦旗来就是英雄好汉。但是政委又不能容忍江风败坏部队的风气,当兵的说爱就爱,要爱就爱到底,这才是军人作风。如果从他江风这儿破了规矩,这种当了官就与未婚妻吹灯拔蜡的事情,以后还会屡屡发生,部队的声誉必然受到损害。政委还私下里想,我们找对象那时节,都是介绍人给弄的“指定产品”,我们是先通过介绍人的广告词了解女方的,然后见一面,从此一辈子就守着她看,不是也一天一天看过来了吗?

但是,江风和政委想得不一样。江风说政委那一代人太要面子,他们早已看够了从农村带出来的那些五大三粗的媳妇,却硬撑着脸面不说。再说了,当兵的跟地方的女青年搞对象,稍不留神就被女青年甩了,而当兵的甩了女青年就成了道德问题,很不公平。其实,江风的对象江海燕,在江风没考上军校准备复员的时候,已经对江风失去了信心,与镇上的一个小厂长黏糊上了,江风一生气就再留部队一年,又考。当得知江风终于考中之后,江海燕从小厂长那里掉头便回,抱住江风不松手。江风写信给她,说我即使军校毕业,一个月也没有几个工资的,你还是跟着小厂长更划算。江海燕看出了江风的意思,说你江风别耍弯弯肠子,你敢踹了我,我就写信告你。江风心怵了,他刚入军校的第一次大会上,校长就警告学员,说谁进了军校就与对象吹灯拔蜡,立即开除他。于是,江风就决定等自己的肩上扛上了黄牌,再与她纠缠这件事。他发誓,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你江海燕。因此在他上军校的两年里,一封信也没有给江海燕写,家里的媒人问,他不说吹也不说不吹,来了个冷处理。

但是,他过低地估计了江海燕的聪明才智。

政委比较喜欢像江风这样对连队富有情感的基层干部,否则,政委不费这个工夫动员他结婚。让他转业他有什么可说的?一条“道德败坏”的理由就足够了。包公为什么刀铡陈世美?不就因为陈世美道德败坏忘恩负义甩了原配夫人做了驸马吗?或许你要说江风根本不爱江海燕,没有爱的婚姻是痛苦的,那么当初江风为什么跟江海燕订婚了?当然,江风解释说是父母包办的,但是订婚时江风并没有反对,当兵后还给江海燕写了两年的情书,写了许多爱呀之类的词语。现在这些词都不是可以随便乱用的,每一个词都像一个电钮,每一个词都像一枚导弹,不要轻易去触动它,弄不好就可能引发世界大战。爱的词是滚烫而沉重的,你可以用它去挽救一切,也可以用它去毁灭一切。江风当初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你轻易地触动了“爱”字,就不能反悔,要为此付出代价。用江海燕的话说,她不是轻易触动“爱”的人,一旦摁住了这个“电钮”就决不松手,她既然把“爱”从词典里抠下来完整地送给了江风,那么在她人生的字典里已经没有“爱”字了,所以她宁死也要跟着江风。

当然,最重要的是江海燕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江海燕和江风是一个村子的,江海燕的父亲是村里的书记,而江风的父亲最初是生产队喂马的。她和江风订婚,用部队的话说属于高职低配。江海燕长得说不上好看,也不能说不好看。村书记就是农村的土皇帝,土皇帝的女儿虽然土气一些,但一般地都比村民的女儿洋气,能不好看到哪里去?再说,她还是村里极少数使用香水的女孩子之一,如果不是因为江风是村里惟一考上县重点中学的男孩,村书记还不会把女儿许配给江风呢。江风高考落榜,小鸡变凤凰的可能性不大了,父母就送他去当兵,惟一的一线希望寄托在他考军校上。江风体检合格之后,不少亲戚朋友就为他张罗婚事,有人便想到了书记家的江海燕。江海燕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当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大小也是个村干部,还经常到镇上开会,去县里也开过两次,在一千多人的会上讲过话。书记毕竟有点儿文化,比较重视知识分子,对重点高中毕业的江风是高看了一眼,估摸着江风到部队能有点出息,媒人竟不费什么周折就促成了这桩婚事,成为村里的新闻热点。

于是,当村里人听说江风要甩了江海燕的时候,就都估摸这江风在部队混得人模狗样了。而江海燕那个已经不当村书记的父亲,时常被人戳点着后背,说些“他女儿被甩了”之类的话。村里人说那个“甩”字总是说得恨恨的,鼻音厚重,很容易让人想到已经料烂透的臭西瓜、紫茄子之类的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声音,弄得他本来已经佝偻的腰更加弯曲了。

江海燕决心捍卫父亲和自己的尊严,与江风较量一番。她对准备给她另寻人家的父亲说,我其他人都不嫁,跟江风跟定了,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江海燕的行为是有步骤的,她首先进攻江风的父母,把两位憨厚淳朴的老人打得落花流水。江海燕了解农村的道德观念,庄稼人最值钱的是脸面,所以她就把江风父母的脸面一点点地刮下来。不是你江风想甩了我吗?我就装着傻乎乎的不知道,仍旧去你家里挑水劈柴做饭,照顾你的父母。本来江风的母亲就有哮喘病,整天咳嗽个不停,嗅不得油烟,有时连饭都做不成。江海燕就从做饭入手,开始走进江风家里。江海燕的家在村东头,江风的家在村西头,之间时村里一条最繁华的大街。江海燕一天去江风家里两趟,最初匆匆忙忙从大街上走过的时候,常有人问:“燕,慌啥哩?腚上像点了把火?”

江海燕声音高高地说:“去我婆婆那里做饭呢。”

江海燕从早忙到晚,从家务活忙到田里的活,后来干脆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江风的家里,常住“沙家浜”了。村里人说江风的父母真是福气,这么孝顺的媳妇,现在打着灯笼也难找。本来江风的父母就被江海燕感动得死去活来的,看着江海燕瘦了一圈的脸庞,心疼地一劲叫“闺女”,听了村人们的这些评论,就更觉得自己的前辈子积了德。别忘了,江海燕可是土皇帝的女儿,享受着这份孝顺让他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并且,现在江风的家里,也真需要这么个土生土长、里里外外一担子挑的农家媳妇。

江风失算就失算在这里。他军校毕业挂上了少尉衔不久,就给江海燕写了封简单潦草的信,全文三十八个字。他满以为用这三十八个字就可以打发了江海燕,哪里想到江海燕已经巩固了后方阵地。江海燕并没有大哭大闹,她只是拿着三十八个字在江风父亲的床前,眼泪汪汪地说:“叔,你自己多多注意身子,我没福分给您老尽孝了……”

江风的父母听了这话,再看江海燕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心疼地追问:“出了啥事闺女?你说呀,别闷在心里弄坏了身子。”江海燕仍旧不说,把手里的信抖得像风中的一面猎猎飘扬的旗帜,弄得江风父亲的目光也哆哆嗦嗦的。江风的父亲一把抓过她手里的信。这时候的江海燕按照她预先设定的程序,应该是扑到江风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哭,但恰在此时有一只鸡跑进了屋,飞到了灶台上,江风的母亲嘴里“哟兮哟兮”地喊叫着,去轰赶鸡了,于是江海燕就临时改为抱了头哭着跑出门。

江风的父母只认识几个字,两个人把封信扯来拽去,谁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慌忙把在高中读书的小儿子叫回家读信。小儿子读完,只说了一句话:“我哥与海燕姐分道扬镳了。”

江风的父亲说:“啥?分到了个啥?”

小儿子只好又鼻音厚重地说:“我哥把海燕甩啦--”

老两口愣了半天,江风的父亲才又抓起信纸,对着那三十八个字说:“这个小兔崽子,他也不跟我打个招呼,长硬了翅膀就想飞啦。”

接下来的几天,听说江海燕躺在家里不吃不喝,要出人命的样子,街上的婆娘聚堆的时候,就都骂江风的父亲,说你儿子既然不想娶海燕,凭啥让海燕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这个老不要脸的!

江风的母亲一连几天不敢出门。江风的父亲对她说:“咱江家从祖上都是厚道人,没让别人戳脊梁,再说了,人家海燕哪点儿不好?长得周正,温顺孝敬,江风这个小兔崽子就是当了国家主席,娶这么个媳妇也算赚了。这事他做不了主,你去,把海燕闺女叫来。”

江风的母亲说:“对,当家的,你只要还会说话,他就得听你的。咱甩了人家海燕,出门还不得把这张老脸塞到裤裆里?”

江海燕就来了,两张眼皮充了水,鼓胀得润亮。江风的父亲说:“闺女,睢你把眼哭的,有啥想不开的?你把心放进肚子里,我有死,这个小兔崽子翻不了天,他敢甩你,我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于是,江风的父母就让小儿子写信,催江风立即回来。写了几封信没有回音,小儿子就不愿写了,说写也白写。其实江风已经给他的弟弟写了回信,说他又谈了一个女朋友,希望弟弟多做做父母的工作。江风对弟弟是千叮万嘱,说千万不能把此事告诉父母。但是弟弟不想再替父母写信了,一赌气就说了出来。当时把父亲气得在地上蹦了几个高,然后对江风的母亲说:“走,我带着海燕去北京,找这个小兔崽子算账!”

关于江风第二个对象的资料,大家都了解得很少。这个女大学生叫炜,老家也是山东的,脾气也很倔。江风是在探家的火车上认识了炜,三两句话就聊到了一起,然后通信。据说炜长得漂亮,毕业后分在济南一家公司上班,别的就说不清楚了。后来政委一再追问:“就这么简单?原来谈了几年的对象没有谈出感情来,跟这个三两句就谈出了味道?”江风老实说,是,她也是三两句就喜欢我了。政委就更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能吃着碗里盯着盆里想着锅里的?这样搞下去,你还想把全中国的女人都翻腾个遍?政委又想起自己谈对象的时候,见了女孩子都脸红,前面看了后面就想不起长得啥模样。政委说这些时,语调里似乎揉进了些许委屈的情绪,他说:“我们只看了一个还没有看出个子丑寅卯,结了婚不一样过日子?”

政委和江风的父母都没有见到炜,只有江海燕见到了。那是炜从江风的电话中得知江海燕第十次到部队告状了,炜就决定和江海燕做一笔交易。但是,炜的漂亮让江海燕有一种说不出的委曲和怨恨,这就决定了炜的交易不会成功。江海燕看了炜第一眼后就不想再看她第二眼了。

炜很不耐性地对江海燕说:“给你两万块钱,就算补偿你的感情损失费。”

江海燕说:“我啥也不要,就要江风。”

“江风根本不爱你,结了婚有什么意思?再说了,江风也不会跟你结婚的,就算你把他告倒,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啥是爱,就知道结婚过日子孝敬老人。”

炜跟江海燕的对话无法进行下去。炜说那好吧,你就尽快把江风告倒,让他打着铺盖回老家,他回家种地我们结婚就没有障碍了。炜和江海燕的这次谈话没有任何收获,反而坚定了江海燕告状的决心。江海燕眼睛瞅着炜离去的背影,心里说我和他结不了婚,也不能让他和你有好日子过。

当然,即使告倒了江风,也不会让他回家种地的,最严重的处理是由正连降为副连,处理他转业,这一点江风心里清楚,炜也清楚。因此,炜多次对江风说:“别在部队干了,转业吧,降成个副连有什么大不了的,回来到我们公司干。”

江风一直犹豫不决,他知道转业是最好的解脱,但是他太爱部队了,爱他肩上金黄的军衔,期盼着有一天能把他与江海燕的事情摆平。但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能遭到来自己父母和部队的双重压力,而且父母的压力比部队的更沉重。部队也就是降一级让他转业,父母却不管他转不转业,也不费那么多口舌做他的思想工作,就问他一句话,与海燕结婚还是不结婚。江风的父母带着江海燕到部队后,指着江风的鼻子说:“你甩了海燕,我就跳井!”

江风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江海燕就站在一边,脸上挂着得意的神色。江风了解父亲的脾气,他说跳井是决不去跳河的,他说今天跳决不拖到明天。

于是,江风的婚事就又搁置起来。他不能逼父亲跳井,误况且,他要与炜结婚也必须有部队的证明,因此只要他不转业,与炜进入洞房的通行证就捏在首长手里。当然,在僵持状态中,江风和江海燕谁都没有闲置着。江风向炜发起最后的总攻这后,进入打扫战场的阶段,许愿说如果过三年拿不到结婚证,就坚决转业,结果一拖就是八年。江海燕一直忙着到部队告状,一年到部队两次,但是江风却不接待她,每次都住在部队招待所。

江风对部队其他干部说:“让她告吧,我又没有动她一根毫毛。”

负责接待来访的干事问江海燕,说你告江风,除了几封他写给你的信,里面有一些“爱”字之外,还有什么证据?江海燕说江风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捏过她的手,还捏了她的胳膊,都捏疼了。干事说这算不了什么,捏了一下手算什么呢?江海燕就急了,对干事说:“你捏一下我的手试试?”

干事笑了,说:“我不能捏,我没有跟你谈对象……”

“你真说对了,你敢捏,我告你耍流氓。”

“我不捏,我捏干什么。”

“可江风捏了,他不跟我结婚,捏啥捏?他不跟我结婚我让他捏?你捏一捏试试。”

“我不捏,”干事笑着说,“捏你的手干什么!”

干事后来对别的干部说,那女的真难缠,江风是吃饱了撑的,捏哪里不行?你去捏她的手,现在捏到了一手的刺。好了,他慢慢剔吧,谁也帮不了他。

这次江海燕到部队的时候,江风的父亲就叮嘱说:“你带上结婚证明,圆不了房别回来,在他部队住下。”江海燕真的去镇上开了结婚证明揣在兜里,拉出了背水一战的架势。她到了部队直奔政委家里,去找政委的老婆,把结婚证明亮了亮,红着眼圈对政委的老婆说:“嫂子,村里人都知道我来部队结婚了,这次不能成,我真没有脸面回去了。”

政委的老婆说:“就是的,就是的,他凭什么不跟你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