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满风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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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军婚无戏言(2)

江海燕是三年前认识了政委的老婆,认识了政委的老婆后心里踏实了许多。当时她听接待来访的干事说,部队刚来了个新政委,但是她几次给政委的办公室打电话,都没有找到政委。白天找不到政委就晚上找。她爹当村书记的时候,村里的人有事情找不到她爹,都是晚上到家里去围堵,见她爹不在家就耐着性子等到,一等就是大半夜。常常是她睡了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看到等她爹的人仍旧坐在炕前的方凳上,或抽着烟或眯缝着眼,木讷不语。于是,她就询问了政季家的住处,到政委家里去了。她是去找政委做主的,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当时政委正在家里看电视,政委的老婆在电视旁的缝纫机前加工一堆衣服,两只脚忙着去踩缝纫机的踏板,身上肥肥的一堆闲肉跟着缝纫机哒哒的节奏不停地颤抖。

江海燕讲完与江风的婚事后,政委“哦”了一声,眼睛仍旧盯着电视。江海燕的心一下子凉了,觉得政委对她的事情很冷淡。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政委的老婆猛地一踩缝纫机踏板,说:“你这个政委咋当的,单位都出了陈世美!”

政委眼睛离开了电视,朝缝纫机那边瞥了瞥,说:“你不了解情况,掺和什么。”

本来政委的老婆也就是随便说一说,没想到被政委噎了一句话后,竟勾起了她自己心中的往事和酸楚,于是停与手中的活,说我咋掺和了?我说一句话都不行呀?然后,她转头看着江海燕,说你就告他耍流氓,这样的干部就应该处理他!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也是从山沟叉爬出来的,当了官就看不起农村的女人了,他别忘了自己的老娘也是农村的,他不是从城市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政委知道老婆的话一语双关,是说给他听的,气得关了电视,说行了行了,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政委和他老婆都是农村出来的。当初政委的老婆没随军时,发现政委常常给他的一个女同学写信,他的女同学是一所中学的教师,给政委写的回信像优美的散文,让政委读完之后就珍藏起来,过些日子拿出来再读。政委的老婆自然有了一种危机感,心中嫉恨那个中学教师,生活中与政委发生了摩擦,都认为是政委的女同学造成的,经常哭闹着说:“我知道你腻烦我了,你想甩了我跟你那个女同学结婚,没那么容易。”后来随了军,安排工作的时候,因为没有文化没有技能,只能去了商场的副食部卖肉。那时候政委还是个营职干部。后来当了团职干部后,政委就觉得老婆在副食部卖肉没意思,正好商场的一部分职工下岗,政委说你不是学过缝纫机活儿吗?我给你弄点儿加工活回家做。政委老婆虽然是加回了家,但是心里很有些想法,不时跟政委吵嘴,还常常说:“你不就觉得我在外面卖肉,给你丢了脸面吗?”但是,现在到了这个年龄,政委老婆就没有什么么危机感了,女儿都上大学了,政委不可能甩她了,况且女儿总是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因此这几年政委的老婆开始当家作主,常常在政委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寻找一种心理平衡。政委到了现在的位置上,是很顾及面子的,所以每次老婆和他吵闹,他都是忍一忍,实在忍不信住了拔腿就走,去办公室躲清静。这样忍来忍去,老婆便滋长了不少霸气。

现在,政委的老婆从江海燕的婚事上,找到了宣泄自己压抑多年情绪的突破口,从此对江海燕的婚事格外关注,为此事还和政委吵了两次。后来江海燕到部队告状的时候,政委的老婆都要把江海燕叫到家里吃一次饭,令部队负责接待来访的干事不敢怠慢她。

江海燕不仅到江风部队告状,还到江风部队的上级机关吵闹。次数多了,上级也给江风的政委打电话,让政委妥善处理这件事情。政委就开始找江风谈话,说你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哩,不要为这件事影响自己的前程。江风说:“对,政委,正因为以后的路长着哩,我才对爱有所选择。如果我现在六十岁了,咬一咬牙,跟她结婚,也能坚持着过两年。”

过去政委听了这种话,都是批评教育江风一番,让他回去仔细想想。江海燕到部队找政委,政委就劝慰江海燕不要着急,部队会慢慢做通江风思想工作的,一次次把江海燕打发回老家。

政委从来没有考虑江风的婚事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期限,所以江风就这样拖了下去。

这次江海燕揣着结婚证明在部队招待所住了一个月后,政委有些烦躁了,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有个了结了。于是,政委最后一次找江风谈话,三言两语,简单明了,给了江风两种选择,一是立即结婚,二是降职一级,年底转业。政委说:“考虑三天后,你到办公室找我,咱们一锤子定音。”

眼下已经是八月了,离年底安排干部转业的日子并不远了,政委是说到做到的,让他江风转业也就是政委一句话。

政委和江风谈话的当天晚上,江风就给炜打了电话,说他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路了。炜在电话的那边听出江风话音里的伤感情绪,炜就找了许多软绵绵的话输入电话线里,弥补他心里的空落和苍凉的感觉。炜说:“风,转业吧,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你不激动吗?”

“激动是激动,就是在部队待久了……”

“你回来后咱就结婚,你说好不好?”

“结婚是结婚,可我总觉得没当够兵。”

“什么?你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没有当够兵。”

之后,两个人握住话筒不吭气了。后来还是炜先打破僵局,说:“你说吧,你是不是想和她结婚了?”

“我还会和她离婚的,你能等我?”

“你为什么这么做?”

“炜,你了解我,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炜那边传来了哭泣声,江风就一直把电话摁在耳朵上,听心碎的哭泣声。很久,炜才说,风,我等你,等到天老地荒!

在江风去政委的办公室之前,他的未婚妻江海燕已经坐在政委的办公室等候他了。政委见了江风笑容可掬,并没有江风想像的那样满面怒容。政委说你坐吧。江风看到办公室只有一条长沙发,那上面坐着未婚妻江海燕。江海燕的屁股挪动了一下,嘴角还抽出一丝笑,做出欢迎的姿态。江风却仍旧冷冷地站着,政委也就不勉强他。该说的话三天前就已经对江风说完了,现在就不需要绕弯子,于是政委拉开抽屉取出了两份表格,推到江风眼前,一份是领取结婚证的证明,一份是降职处分命令。政委语气平缓地说:“我给你说别的也没有用了,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你可以任意选择一条。”

江风怔怔地看着政委的脸,看到了政委平静的神色下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于是他的目光又转向江海燕。江海燕的脸上露出的是紧张和惶惑,或许她知道江风不会轻易地走到她的身边。她看了江风一眼,垂下头,一副委屈的样子。

虽然已经是八月底了,但是北方的天气越来越不正常,该冷的时候不冷,该热的时候不热,而且天气预报也没有个准信了。按说现在早该凉快了,但是屋子里仍很闷热。江风擦了擦从大檐帽里流出的汗水,好半天才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将要干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把目光集中在两份表格上,他知道这两张薄纸就像两条驶向不同港口的客船。

政委又把两份表格朝前推了推。江风仿佛听到政委说:“该上船了”,很显然两条船所到达的港口景致各异。此时,他看到炜的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正从遥远的城市注视着他。他挺了挺胸脯,眼前出现了***英勇堵枪眼的壮烈。他突然激动起来,是被自己将要做出的壮举感动了,有什么比牺牲自己宝贵的爱情更壮烈的呢!

政委笑了,政委看到江风的一双手毫不犹豫地捧起了结婚证明。政委说:“我早就说过,结婚是你最好的选择。”

江风上船了,一张薄纸载走了他的命运,他感觉自己的脚下忽悠忽悠地漂,像踩着一个接一个的浪头行走。他的眼睛潮湿起来。

政委推了江风一把,江风才从傻愣的状态中醒来。政委说:“把她领回你们连队吧,明天去街道办事处领证,今晚就算结婚了。”

江海燕就忙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看政委,又去看江风,觉得无所适从。她曲曲折折地追求了多年的事情就这么了结了,似乎太平淡了些,使她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江风走出门的时候,认真地对政委说:“我迟早要跟她离婚的,现在就向政委提出请求。”

政委摇摇头说:“只要你在部队就别想离婚的事情,我早就说过,结了婚生了孩子就会有感情的。安心工作吧,年底的军事考核,再拿个第一,我给你立功。”

政委看着走出门的江风,意味深长地笑了。江风的背影是那样坚实,这是一个已经完全成熟了的三十岁男人的背影,这个背影今夜会像山一样在军营的熄灯哨子响过之后,轰然倒下。政委终于了却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他把江风制服了,他留下了这匹心爱的骏马,今年底的比武场上,又会出现他龙吟虎啸的雄风。政委长吁了一口气之后,感到浑身轻松。

政委给江风连队的指导员打了个电话,通知连队为江风准务备新房。政委说:“要把这件事当成一件政治任务来看待。”

通信员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把江风的宿舍变成了新房。他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由于两张床的高低不等,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垫平了,并在床头上贴了一张胖娃娃的纸画,窗户上换了一个新窗帘。这一切都是指导员交代的。通信员拼完床之后,倒在拼起来的双人床上滚了滚身子,对垫平的床的牢固性比较满意。后来通信员想起今年春节连队搞联欢晚会时用过的拉花,就翻腾出来,把红红绿绿的拉花挂在屋子四周的墙上。通信员干得欢天喜地,一头的大汗。当江风把江海燕领进屋子里时,通信员对江海燕说:“嫂子,还行吧?”

通信员叫嫂子的声音又脆又甜,江风就气得斜了眼瞅他。通信员却感觉不到,仍旧嫂子嫂子地叫。起初江海燕答应的声音很弱,后来可能是适应了,答应的也是又脆又甜。江风觉得这个又脆又甜的“嫂子”的称呼,本来应该是炜的,现在却换成江海燕,而且她没有一点儿愧疚的心情,于是就忍不住对通信员说:“大呼小叫的,咋呼什么?没事干去墩楼道。”指导员站在一边,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儿,却故意笑着对江风说:“办喜事,不能发火,都当新郎官了,还训我们呀?”

江风窝了一肚子火,对指导员咧了咧嘴,小声说,你就别火上浇油了,拿我开涮呀,你等着,你老婆来了我再给你上眼药。指导员就立即收敛了满脸的幸灾乐祸。指导员的老婆虽然是城市的,但撒起野来却比农村的妇女还泼辣,尤其是对指导员的经济制裁,比联合国制裁伊拉克还严厉。因此指导员给他老母亲寄几个钱都要搞点儿地下活动,手里实在没有钱的时候,就向江风借个一百二百的,等有了额外的小收入再堵漏洞。江风是同情指导员的,所以每次指导员的老婆来队,发现指导员的一下些破绽,江风就及时地出来替指导员打掩护。

指导员立即换上了一副深沉的面孔,正经地对江海燕说:“很抱歉,我们连队的条件差,委屈弟妹了。”

江海燕忙说:“谢谢指导员,农村出来的什么苦都能受,这个条件比我们家里好多了,住的是楼房呢。”

江海燕把“什么苦都能受”说得语气厚重,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特长。当天晚上,她就开始收拾屋子,把通信员擦过的地板又擦了一遍,一切收拾停当,就坐在床上等到待江风。

但是,吃过晚饭后,就一直不见江风的影子。连队熄灯的时候,指战员问通信员江风哪里去了,通信员说连长去哨上查勤了。指战员就坐在值班室等,闷着头抽烟,抽完一支咳嗽一阵子又抽。直到深夜江风才回来。指导员看了江风一眼,平静地说:“该睡了。”

江风说:“你回宿舍,我睡值班室。”

指导员摇了摇头,非常坚决。指导员像一个老大哥对小弟弟说话一样,说日子长着哩,这样总不是办法,该吃就吃该睡就睡,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江风叹息一声,把目光盯在窗户上。窗外的夜幕里,矗立的楼群灯火闪烁,摇曳着一个个家庭的一个个窗口。江风心想,怎么有这么多的窗口还睁着眼睛呢?这时候,指导员从床上拿起一条毛毯递给江风,用歉意的口气说:“手里没有多余的钱给你贺喜,这条毛毯是我立三等功部队发的,虽然几年了却一次没用,就算是贺礼了,真的、真的一次没用,祝你新婚快乐。”

江风的鼻子突然一阵酸楚,如果这也算结婚,那么这是他的婚礼上听到的惟一的贺词。他急忙用力摁了摁鼻子,然后接过毛毯,一声不响地进了新房。

江风走进新房的时候,发现江海燕仍旧坐在床头等他,见他进来,忙把拖鞋拿给他,并准备接过他脱下的上衣。江风却装出没看见的样子,看都不看江海燕一眼。

第二天早晨,通信员去屋子里打扫卫生,发现两张单人床又分开了,就对江海燕说:“嫂子,谁把它又拉开了?我好不容易才拼在一起的。”

江海燕坐在一张单人床上不说话。通信员就又咋呼着说:“指导员一再告诉我要把两张床拼在一起,我要跟指导员说去。”

通信员刚转过身子来,就见指导员站在眼前。不等通信员说话,指导员就说:“你就不能再拼起来?你记着,每天早晨检查一下,发现床分开了就立即拼起来,什么话也别说。”

通信员莫明其妙地看一眼低着头的江海燕,忙去拼床。他刚把床拼起来不长时间,就听说政委的车开进连队院子了,慌忙去值班室准备茶水。但是,政委没有去值班室,而是在指导员的陪同下直接去了连长的新房。看到拼在一起的床后,政委就露出了微笑,对指导员说:“你的工作做得好,在连队支部,你是班长,要发挥班长的作用。”政委又对江海燕说:“江海燕同志,我们部队的条件有限,嫁给军人要树立长期奉献的思想,军人的家属坚决支持丈夫的工作,不能拖后腿呀。如果今年江风立了功,我们也评选你个模范家属。”

江海燕点了点头,要说什么话,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来。

政委走后,一些老兵见了江风就涎着脸儿,说连长也不发喜糖,还整天说什么官兵同乐呢。其实老兵们对连长的婚事略知一二,所以见江风虎着脸,就都打住了话头。

江风的婚事这样就算结完了。

江风和江海燕虽然已经领了结婚证,两张单人床也被通信员拼凑在一起,但是江风对江海燕说了“你早做准备吧,咱俩迟早要离婚”的话后,再也不搭理她了。到了晚上,江风就把拼凑起来的床拉开,自己睡到一边去。因此,每天早晨通信员总要把两张单人床再拼起来,并且还要把低的一张垫高。一天两天的折腾还行,时间久了,通信员就偷工减料,省略垫床这道工序,只是把两张床胡乱地拼凑在一起,低一张高一张的,两张床看起来就不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