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姬很容易就从丁辉的气色里看出了他的变化,小姬就揶揄他,说像见了亲爹似地,把什么都忘了。小姬的意思很明显,丁辉见到了营长把她冷落了。小姬虽然揶揄着丁辉,但她心里并不气恼,知道她在丁辉的身上,有着营长不能代替的功能和引力,因此说笑到最后,她就突然生气地说,去找公安局长那孙子,让他明天放人。
小姬这句话有些粗鲁,不像女孩子家说出的,但小姬就是这么一个爽朗性格的人,况且她说的这话,也并不狂妄,她的舅舅在另一座城市里,应该是公安局长的上司。当下,两个人分了工,小姬负责去找公安局长,丁辉去何长贵家里,看看营长的家属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他们想的很周全。
何长贵的家属自从何长贵被拘留后,就在家闲不住了,她感觉到这个家庭正发生着什么,已经完全不是何长贵当营长时的光景了。她的病腿一直折磨着她,随军到北京四年多,就在家闲着。现在似乎不行了,于是她就嗅到了猪头肉的味道。
她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烧制猪头肉的高手,晚上把买来的几个猪头收拾干净,用各种大料包裹起来,放在锅里蒸煮,她的睡梦里就洋溢着香喷喷的猪头肉味道。她知道那些大料的配方,有时父亲身体不适,她还替父亲操持过这种活计。父亲死后,她再也没有闻到这种猪头肉的香气了。
她觉得该让这种猪头肉的香气,在这座城市的街头飘散。
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丁辉去了何长贵家里,看到何长贵的儿子刚放学回家,一个人在灶上摆弄饭,丁辉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妈妈去哪里了?儿子说,何春雨,我妈妈在老镇的胜利桥头卖猪头肉。丁辉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了,就说,你妈妈该回来吃午饭了吧?说着就坐在椅子上准备等一会儿。
何春雨说,我妈妈中午不回来,她才出去一会儿。
丁辉想了想,就走出屋子,顺着马路朝胜利桥走,远远地看到有一堆人,再朝前走了二十几米,就闻到从那一堆人缝散出来的香气。胜利桥附近有几个大厂子,正是下班时间,一拨一拨的人群走出厂门,要通过胜利桥分散到各条马路去,走到桥头就被猪头肉的香气牵引过去,你一斤他四两的提了回家。昨天中午和傍晚,何长贵的家属已经在这儿卖了一天,曾经买过的人知道了这猪头肉的特别,现在一面让何长贵的家属过秤,一面向旁边的人说着这肉的好处,总也说不明白,就说你们吃吃看,下酒最好。
站在一边的丁辉,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并不急于走过去,他担心耽误了她的生意。到后来,何长贵的家属就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这个小伙子,等到猪头肉快卖完了时,她就抬头对着前面的丁辉说,哎吶,别等了,再不买就没有了。围在大铝锅周围,还有许多人排着队,肯定会有人买不到,但是大家都抱了希望等待着。
丁辉就笑笑,说不慌,你卖你的,没有了就算了。
何长贵的家属就不再理会丁辉,继续卖她的猪头肉,只是偶尔抬头瞟一眼丁辉。猪头肉终于卖完了,周围的几个人带着些遗憾离去,何长贵的家属抬头看到丁辉仍旧站在那里,就用刀背敲敲铝锅,敲出空空的声音,丁辉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就收拾了家伙说,没有了,傍晚再来吧。
她把一些家伙收拾到一个小三轮车上,正准备走,丁辉就叫了一声嫂子,说我是何营长的兵,我上午去看过何营长了。她愣在那里,打量着丁辉,不知道说过这番话的丁辉要做什么,而且因为提到了正在看守所的何长贵,她的脸色有些微微涨红。丁辉忙说,嫂子我来看看家里有没有事情让我帮忙,有没有……她推着三轮车就走,说没有真的没有,谢谢你了。
她加快了步伐,再也不肯回头了。
在她的背后,丁辉盯住她一瘸一拐地走着的病腿,目送她消失在胜利桥的那边。
第二天,丁辉和小姬又去看望何长贵,告诉他公安局长那边已经答应放人,不过要再拖一天,局长的意思,这件事情影响很大,既然拘留了人,怎么也得关几天挡挡人眼,免得被别人说三道四的。
小姬对何长贵说,我们明天来接你出去,明天还不放人,就想个办法把局长关进来。丁辉说,营长家里不能没有营长,可不能再拖了,如果他们再拖怎么办?小姬说,好办,我就告局长强奸未遂,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丁辉没弄明白,说告他强奸谁呀?总得有个人吧?小姬看了看何长贵,然后白了丁辉一眼说,笨猪!
丁辉明白过来后,就笑了,说对,你就这么干!
何长贵也笑了,他觉得小姬很可爱,问了小姬一些情况,说丁班长你真行,有眼力有魄力,能认识并且能管理小姬,说明你在部队没有白当了班长。何长贵还说,其实早一天出去晚一天出去无所谓,就是只在这儿呆了一天,也是被拘留过,心灵上的这块伤疤是留下来了。
丁辉这才想到何长贵出去以后怎么办,现在这个样子再回到运输公司,很没有意思。想了想,丁辉就说,营长你想过没有,你不能去运输公司上班了。何长贵瞟了他一眼,明白丁辉的意思,这几天何长贵也在琢磨出去后的事情,但是一直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运输公司是不能回去了,刚上班就被拘留,这张脸更没有在单位蹭来蹭去的资本了,但是不去运输公司去哪里?也像连长张振钧那样贩卖苹果?贩卖苹果也要有个路子呀。
何长贵叹息一声,没有话。
丁辉说,营长如果愿意的话,到我那里干吧,我自己承包了一个地方,你出去后考察一下,如果愿意你就当经理,咱们一起干,你比我有能力,咱们即使成不了大款,也总比上班挣那几个钱多。旁边的小姬也很高兴,赞成何长贵入伙搭帮,大家一起折腾。
这个丁辉,说起来也是个人物,复员后只上了几天班就辞职了,承包了一个倒闭的副食品公司,一年租金十万。副食品公司的地方不错,在城边的一个居民区里,宽宽敞敞的一个大院子,里面有十一间平房,还有一个不大的冷库,生意看起来红红火火,名声在外,其实并没有挣到钱。小城市的副食品生意不好做,大街小巷的个体小商贩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承包了两年,也就靠着出租冷库和从外地贩回一些蔬菜倒卖,每年为交十万的租金愁断了脑筋。
何长贵听了丁辉的介绍,觉得值得考虑,心想自己手下的班长都敢辞了职单打独斗,自己是个营长哩,权当重新入伍当新兵,再拼杀出一条通路来。
公安局长没有等到小姬告他强奸未遂,就果真把何长贵提前五天放回去了。丁辉和小姬去看守所接了何长贵,直接去了副食品公司大院考察,让何长贵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看完后,何长贵站在宽敞的大院中间,有些兴奋地说,好大的院子,可以摆开两个排的兵训练,说着,他就在院子里跑了一圈,然后呼哧呼哧地跑到丁辉面前,说明天去帮我搬家,我要搬进来住。
丁辉一挺胸说,是,营长!
院子里的平房,丁辉住了两间,算是他的办公室和宿舍,晚上他要住在这里看守着这个院子,还有五间空闲着,到了忙季,要雇用几个男女青年打工,就让打工的临时居住,其它房间塞了些杂七杂八的物品。何长贵和丁辉当即收拾干净两间屋子,感觉比何长贵租赁的那两间平房还亮堂。
何长贵没有几件家当的,半上午的时间就把家移到食品公司的大院内。家属到了中午工厂下班时间,依然去胜利桥卖猪头肉了,他就和丁辉和小姬在屋子里喝酒,用的是新出锅的猪头肉。他们一面喝着酒,一面合计下一步怎么走,干些什么营生。丁辉说,咱们是副食品公司,正好我嫂子会烧制猪头肉,是个好项目,以后不要让嫂子出去卖了,咱们雇几个人干,嫂子在一边指导,大批生产后批发给小商贩,咱们的生意肯定火红。丁辉又对小姬说,你也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帮帮嫂子的忙,也可以给嫂子作个伴。
小姬瞪了丁辉一眼,说没结婚就在一起住?瞧你说的这么轻松,我不干。丁辉说,你看你这个人,还谦虚什么,又不是没在一起住过,你身上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楚,也就是结婚证没有领,“车”早无照驾驶了。
这种话,在喝酒的时候说一说,是很正常的,何长贵不好多说别的,只笑,只喝酒。
小姬也倒不觉得有多少难堪,他们恋爱一年多了,这年月能坚持到一年多才被“驾驶”了的女孩子,已经很坚强了。不过,她嘴上却不甘心被丁辉占去太多的便宜,就说,怎么?那我也不能就算你的了,搬过来可以,我单独住。
丁辉连连点头,不与小姬争执了,让她尽快搬过来,担任公司的会计。小姬在电大学的是会计专业,虽然学的稀松,但是给这么个私营公司当会计,那点知识还是有剩余的。
自然,丁辉让营长当总经理,自己降职为副总经理。
何长贵沉默了半天,说只卖猪头肉不行,如果只卖猪头肉,用总经理、副总经理和会计,实在太浪费,我们毕竟不是皮包公司,还要弄点别的。再说了,这么个小城市能吞下多少猪头肉?你总不能让每个市民天天都吃猪头肉吧?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会倒胃口。
丁辉说,蔬菜还可以搞。何长贵问丁辉的冷库能放下多少斤蔬菜,说如果搞蔬菜,可以采取两种办法,一个是利用外地和本地的蔬菜差价,把外地的蔬菜运进来,在蔬菜市场上当天处理掉,另一个是在秋后立冬前,采购一些季节性蔬菜存放在冷库里,赶在春节前抛向市场,利润比较大。丁辉说,存放二十吨没问题,可是存放二十吨蔬菜,需要一大笔资金,上哪儿弄这笔钱?何长贵说这个你别管,我有办法。
何长贵心里合计着,自己转业的安家费还没动用,再加上过去家属从嘴边抠下来的一些钱,能有五万块,足够储存蔬菜了。但是何长贵没有说出来,他不打算说出这笔钱的来历,只说他可以先弄个四万五万的。
丁辉立即高兴起来,营长就是营长,丁辉毫不怀疑营长的能力,觉得有营长在前面撑着,将来的日子一定很灿烂。
何长贵想起张振钧来,觉得如果让张振钧加入这个公司就好了,但他知道张振钧不可能跟他们合伙干,张振钧不需要他们。不过,他们可以和张振钧那样收购苹果运出去,他们这儿的苹果闻名全国,这个生意不能不做。
后来,何长贵和丁辉商定,公司成立三个门市部,一个副食部,一个蔬菜部,一个水果部。副食部的经理就让何长贵的家属担任,其它两个部门的职务暂时空缺。这时候,何长贵觉得不太对,自己的家属都当了部门经理,让小姬当会计不妥,就说应该设个办公室,让小姬出任办公室主任。
等到何长贵的家属卖完猪头肉回来,家里的三个人已经在醉眼朦胧中,把公司的骨架搭起来,而且给公司起了个名字,叫“复转军人服务有限公司”。她刚一进家门,他们立即向她宣布了对她的任命。
何长贵的家属笑了笑,没有什么表示,对她来说,不管是经理是什么的,总之她要卖她的猪头肉。她对何长贵带兵和管兵的能力是信服的,至于他当公司的总经理就有些让人担心了,现在的总经理和推销员大都是一个人,像她这样卖猪头肉的也可以说是总经理。
但是她没有说出来,没有给几个人浇冷水。她想,丁辉真是不错的人,他还能认识营长,在营长有难的时候帮助一把,现在又住在丁辉院子里,已经很感谢了,至于其它的就不要奢望了。
丁辉看到嫂子抿嘴笑,以为嫂子已经同意了,他就让嫂子几个人都伸出手来,让几个人把手搭在一起,就算是个就职仪式。何长贵的家属没说什么,也就笑着把手搭在那些手上面,照着他们的要求认真地做了。
接下来,何长贵让丁辉尽快招兵买马扩大队伍,收拢一些复员战士和转业干部充实到公司来,说别的人不招,只要有困难的复转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争取到明年把公司扩大到一个营的兵力。
何长贵转业后还不能去掉身上的兵味,让家属有些担心,但是她又不能多说什麽,也就只能笑一笑,继续去摆弄她的猪头肉。
一个当几年兵的人,要想一下子把身上的兵味去掉,还真不是件容易事情,因为他在兵营里浸泡的时间太久,这种兵味已经渗透到他的血液他的灵魂中去了。
何长贵当了快二十年兵呀。
早晨醒来的何长贵,如果不出去跑步,浑身的筋骨就伸展不开,一整天都觉得不舒服,所以转业后他照例定点起床,绕着城市街道跑步。自从搬进了丁辉的大院,他就不需在杂乱的街道上跑步了,起床后绕着大院一圈一圈地跑,丁辉见了,也就跟在他后面。有时,小姬起床起早了,也会嘻笑着学着前面两个人的姿势,跑出个一二一。
何长贵的家属起的再早,也没有跑步的那份心情,她的腿即使没有毛病,也不会跟着他们瞎哄哄,她起床后要忙着给儿子弄饭,让儿子吃了上学,还要给何长贵、丁辉和小姬准备饭,这个公司几乎变成了一个家庭了,眼下对于她来说,这个公司的成立,就是多了两张嘴吃饭,别的就没有什么变化了。
她的腿有毛病,她却说跑步的那三个人心里有毛病。
何长贵跑完步,慢慢遛步的时候,遛着遛着就进了丁辉的宿舍,在宿舍里四下看看,然后对着丁辉的军用被子左瞅右瞅,这时候的丁辉就紧张地站在一边,观察何长贵的脸色,等到何长贵的目光从被子上移开,他才小心地问,还行吧营长?何长贵就说,凑合着吧丁班长。
一天早晨跑完步,丁辉突然对何长贵说,营长你是全团的优秀教练员,你能不能教练给我看看?何长贵犹豫着,说优秀教练员是没错,可是我教练谁呀?丁辉就站到何长贵面前,说营长你教练我呀,我当兵的时候还没有得到你的教练呢。
何长贵就真的教练丁辉了。
时间久了,便形成了一个习惯,跑步后训练个一步两动什么的,两个人交流一下过去在部队的一些训练经验,然后检查室内卫生。他们之间仍旧喊营长和班长,总经理和副总经理的称呼,他们几乎没有使用过,只是在外交场合,两个人相互介绍的时候,才偶尔称呼一下。
这日子过得便有了一些滋味。
公司正式注册后,他们就招聘了十几个复员兵,何长贵给家属的食品部派过去四人,其余的都安排在蔬菜部,任命其中的一个姓罗的为蔬菜部的经理,姓罗的兵在部队干过上司,也就是专门负责连队副食蔬菜采购的,还算是懂业务,人长得结实憨厚。罗上司带领几个复员兵,用丁辉的那辆大头三轮车,到一二百里地之外运回蔬菜贩卖。
几个复员兵从来没有做过生意,担心做不好,说如果赔了本怎么办?何长贵就鼓励他们,说有什么难的?还能比你们当兵难吗?拿出你们当兵的劲头,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事实上,外面的蔬菜和本地的差价并不大,如果拉回来的蔬菜能全部卖完,除去几个战士的工资,公司一天也能赚个二百多块,但是拉回来的蔬菜很少能全部卖掉,因为蔬菜市场有一个帮派控制着,对他们新来的商贩故意排挤,搞得你无法经营。
罗上司向何长贵反应了几次,何长贵就对丁辉说,该到我们创牌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