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他们统一穿上了军装,十几个人一起去菜市场卖菜。他们都剪了个小平头,把他们带有照片的退伍证,镶嵌在一个玻璃框内,竖立在菜摊前,旁面还立着一块招牌,介绍“复转军人服务有限公司”成立的情况,明确公司的服务宗旨:缺一罚十,假一赔百,顾客至上,信誉第一。
这招牌货真价实,一下子就把顾客招徕过去了。那些蔬菜市场上的菜霸,一看清一色穿军装的战士,就有些惧怕,再看那块招牌,知道这个摊位的老板,就是开着卡车撞击市政府大门的那个营长,市政府大门他都撞了,这个城市还有他不敢闯的地方?于是几方面的菜霸谁也不敢去招惹他们了,蔬菜市场就这样被他们打开了,而且创出了自己的牌子,许多人很快就知道菜市场上有了一个复转军人蔬菜摊,知道那个撞击市政府大门的营长到市场卖菜了。一个营长卖菜了,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关注,都觉得这个营长不容易,又都觉得这个营长是条汉子。
这也算是名人效应吧。
副食部那边却有些棘手,何长贵的家属不愿意把烧制猪头肉的秘方传授给派到食品部的四个兵,一直自己干着。她一个人烧制猪头肉,一天最多烧制四个猪头,根本不用别人帮助。问题就来了,既然已经列为公司的食品部,那么所有的经济收入应该归公司,也就是说,何长贵家属每天出去卖的猪头肉钱,应该上交到小姬手里,但是何长贵的家属一直没有交,丁辉和小姬也没有过问。
何长贵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了,现在公司刚成立,总得有个规矩,不按规矩办事,公司很难继续发展,过不多久就解体了。
何长贵利用晚上睡觉前的时间,正式跟家属提出这个问题,说这些日子的收入,应该如数交给小姬,以后采购新鲜的猪头,以及购买烧制猪头肉的所有用料,都去小姬那里提出,猪头肉卖完后,要把现金都交到小姬手里,一天一结算,到了年底,大家根据公司的年利润分发工资。
家属听完何长贵的话,吃惊地看着何长贵,看到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明白他是以公司总经理的口气跟自己谈话了,这才意识自己当初漫不经心所犯下的错误。她确实一直没有把公司当成回事儿,现在公司却成了一个金箍,把自己套住了。自己拖着病腿,辛辛苦苦卖猪头肉挣来的钱,要全部交给公司,她心里那份苦滋味是可以想象出来的。
她沉默着,半天不说话。
何长贵见家属没反应,就说,你说是不是应该这样呢?家属不能不回答了,她声音极轻地说,听你的。
家属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流出来。何长贵看到她流出来的眼泪,明白了她心里的委屈,觉得很对不起家属,这么多年来,她什么事情都听他的,从不争议。何长贵就想劝慰她几句,告诉她公司一定会发展起来的,总有一天能还给她更多的钱,让她幸福地生活,但是他一直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家属就把自己的钱交给了小姬,小姬不收,家属硬是交了。虽然每天的收入全部交给了小姬,但是家属依然自己烧制猪头肉,自己去胜利桥销售,她始终不把烧制猪头肉的秘方传授给别人。
这样,分到食品部的四个兵就闲置下来,没事的时候,何长贵就带着他们在大院子里训练,最初是对兵营生活的一种回忆,带有一定的娱乐性,后来就越来越正规了。有时,何长贵的家属推着三轮车出去卖猪头肉,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就扭头瞅一眼自己的男人,看到自己的男人很严肃地下达着口令,她就轻轻叹息一声,心里责怪他的糊涂和痴迷,但她并不多说什么,由他高兴着去做吧。
食品部的四个兵当中,有一个曾经在张家口部队待了十三年,是个专业军士,他对丁辉说张家口有他的许多战友,一起当兵的战友现在都是营级干部,很多在机关里管事,可以找他们销售苹果。丁辉忙说,这是条路子,你快点联系,有没有在机关管理处的?管理处负责机关的福利,可以给随军的干部分发苹果。专业军士就联系了,说还真有一个,许多战友都说他们跟地方的联系很多,他们帮助销售一车苹果没问题。
丁辉就跟何长贵商量,说食品部的兵都闲着,是不是可以弄车苹果到张家口,不图挣钱,只要不赔本就行,可以用这车苹果走走关系,打开张家口的苹果销售市场。何长贵心里犹豫不定,张家口那个地方他去招过兵,一个穷地方,能不能吃得起一级苹果?运去一些三级苹果或许还有人买。眼下也该到南方贩运一些蔬菜回来,存放在冷库里,等待春节前的好价钱。
不过,既然丁辉已经提出来了,也该让他们就折腾一下,如果部队能要一部分,基本上就能保本,部队买东西只要质量好,在价钱上总是不太讲究。何长贵点了头,丁辉带着副食品部门的四个兵到乡下收购苹果,小姬也跟着去了。
何长贵开始做准备,要在丁辉他们的苹果发往张家口后,他带着两个兵出去贩运一车蔬菜回来,两条战线同时推进。
丁辉带着几个兵到了乡下,发现每个村子都有人收购苹果,挂出的牌子都是“珠海收购点”,一问,才知道老板叫张振钧,是张家庄的人。张振钧就是雇佣何长贵的卡车去徐州的时候,在徐州认识了一个珠海的客商,让张振钧收购一个车皮的苹果发往珠海,张振钧回来后,就在十几个村子布下了收购点,大批量地收购苹果。
丁辉带着几个兵下去,就与张振钧的收购点冲撞在一起。张振钧在这一带已经收购了两年苹果,有着很好的信誉,每次苹果发走后的一个多月,就能把钱全部给果农付清。现在收购苹果的客商,很少有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的,都是先拉货后付钱,你爱卖不卖。这地方的苹果比土豆还多,漫山遍野都是果树,到了苹果丰收的季节,走进一望无际的果林里,到处都能闻到苹果的香甜,闻到苹果腐烂的气息。稍有烂斑的苹果,三五天内就变成一堆烂果酱,因此这个季节,烂苹果就成了家家户户的肥猪们的主要口粮,它们很卖力地帮助主人突击消灭有了烂斑点的苹果。对于果农来说,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的苹果尽快被客商拉走,却又担心拉走了苹果得不到钱,所以他们都选择比较安全可靠的客商。
丁辉他们是新面孔,刚敲锣开张,果农们对他们抱有戒备心理。丁辉吆喝了两天,没有收购到苹果,就改变了收购方式,当场交货当场付钱。这一招比较灵验,果农当场就可以拿到票子,所以丁辉的收购点一下子就火爆起来。
很快有人给张振钧通报了信息,说有一家客商跟他抢生意,他的摊点冷落了。张振钧亲自到了丁辉的收购点察看后,立即吩咐他的摊点,把苹果的收购价钱平均每斤提高了一毛,别看一毛钱不太多,果农可是看得很重,每个果农家里都有一两万斤苹果,算下来就是一两千块,对果农来说,这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果农又从丁辉的收购点涌向张振钧那边,丁辉就像一条池塘里的鱼,被抽干了水之后晾晒在那里,翻着一对白眼睛吐着气泡,没脾气。丁辉不敢跟着张振钧涨价,现在的收购价已经是张家口那边的最高报价,再也不能冒险了。
何长贵听说是张振钧在做鬼,就去找到张振钧商谈,说张连长呀,咱们都是转业干部,关照一下,从你眼皮子底下给我们个方便,我们也就要十吨货,对你来说根本不受什么影响。张振钧笑了,说何营长的脑子转得真快,我说让你单干吧,你就选择了跟我一样的行当,是不是跟着我到了徐州一趟,看出了一些窍门了?何长贵急忙说,你放心张连长,我的货不是发到徐州,不会跟你争抢市场。
张振钧心里想的不是何长贵去哪里销售,也不是眼下的十吨苹果,这一带虽然村村都以苹果为主要经济支柱,但是苹果和苹果还有区别,张振钧占领的这一片村子的苹果,颜色鲜红,味道香甜纯正,肉质细腻爽口。何长贵干上了这一行当,以后这几个重要的苹果产地村子,就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他们很快会从十吨扩大到几十吨,收购价钱就不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张振钧就对何长贵说,你跟我争抢地盘也没有关系,咱们虽然都是转业干部,但是生意归生意,这是两码子事,生意场就如同战场,如果你感情用事,讲什么战友情哥们义气,我劝你最好别做生意,否则你能赔的临死都穿不上裤子。
这些话的旋外之音,何长贵已经听明白了,何长贵就点点头,说张连长,你也算当过兵的人?你还是个连长哩!
张振钧说,我现在不是连长了,我是一个苹果贩子,我的眼睛就盯着苹果蛋子。
何长贵生了一肚子气,没有办法,只好让丁辉转移了地方,到了那些土壤比较差的村子去收购苹果。
丁辉就记住了张振钧,说迟早要收拾一下这家伙。
丁辉和专业军士去了张家口,何长贵也带着两个复员战士去南方贩运蔬菜,一路还算顺利。
但是张家口那边,却出了问题。苹果拉去后十多天,才卖了五十多箱。专业军士的战友也帮忙了,多的推销了十几箱,少的也就是一箱两箱的。何长贵知道后,感觉不太妙,催促丁辉尽快处理,争取批发给水果贩子,别想着挣钱了,只要不赔本就行。
又过了半个多月,丁辉来电话,说苹果没有多大的进展,部队内部一箱也没有推进去,水果贩子给的价钱比在家里收购的还便宜,专业军士连急带气,已经病倒了,发着高烧。张家口太冷,存放在仓库的苹果,靠近门口的已经冻坏了。
何长贵放下电话,就闭上了眼睛,那些苹果便在他眼睛里滚动,最后堆成山一样的狗屎酱。他惊得急忙睁开眼睛,山一样的狗屎酱慢慢地化开了,化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他仔细一看,小姬站在他的眼前,不眨眼睛地看着他,他就把本来要呼出的一声叹息憋了回去,对小姬说,我要去一趟张家口了。
小姬的神色有些严肃,她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样子。她说,丁辉这人总是太自信,把许多事情看的那么简单,这样下去还不赔死了,总有一天要把我赔掉。
何长贵笑了,说怎么会赔死呢,不会的,丁辉这小子聪明哩,可惜我在部队不认识他,像他这样典型军人气质的人,事业不成功才见鬼呢。
小姬吁了口气,说我也去张家口。何长贵急忙摇头,说我现在就去赶长途车,到烟台买硬座火车票,去北京再倒长途车,你一个女孩子跟着不方便。小姬说,你不要拦我,我说去就一定要去你拦我也没有用,我就是变成花木兰也要去,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小姬出去后,何长贵终于把准备了半天的一声叹息,悠长地叹出来。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小姬,就跟家属打了个招呼,把公司的事情交给蔬菜部的罗上司照料,带着小姬就走了。
一路的辛苦就不必说了,也就是这一路的辛苦,何长贵对小姬有了新的认识,这个女孩子有极强的韧性,能适应艰苦的生活环境,很让他感到惊讶。
到了张家口,那里正下着小雪,刮着强劲的西北风,天气冷得可以。也怪,张家口离北京并不远,却完全是两种气候。他们为了寻找丁辉的住处,在马路上走了二十多分钟,雪花像小刀子片似地割在他们脸上,小姬的脸色就被折腾得紫红紫红的。
见到了丁辉和专业军士,何长贵就急着去仓库看了苹果,一看心里就凉冰冰的,对丁辉说,我们明天就把苹果运到北京水果批发市场,再在这里拖下去,这车苹果就栽在这儿了。
他们在当地雇佣了卡车,第二天就把苹果拉到了北京水果批发市场,租了一间简易棚子放下了。
北京的水果批发市场上的苹果堆成了山,市场上的生意比较淡,市场的价钱也不高,从各地运来的苹果都在吆喝着是烟台苹果。何长贵心里七上八下了,虽然自己的苹果是正宗的烟台货,但是北京人没有几个懂行的,他们觉得颜色红个头大的就是好货。当然,水果贩子是懂行的,有几个水果贩子要把何长贵他们的苹果一起买了,价钱比现在的市场价压低了两毛。
何长贵咬咬牙,准备甩出去,但是丁辉却上来了牛脾气,死活不卖,专业军士也不答应。他们算了一笔帐,按照现在的市场价,他们除去运费、纸箱钱等费用,已经要赔一万块了,再压低价钱就赔惨了。丁辉说,春节前水果市场的价钱一定能提起来,我们在这儿挺一挺。何长贵明白他们俩的心情,他们想在北京把苹果卖个好价钱,捞回一些面子。
何长贵也就同意了,但是家里冷库的蔬菜应该上市了,他让丁辉几个人都回去,自己带一个战士留下处理苹果。他说自己在北京当了快二十年兵,熟悉这里的情况,这里还有一些很不错的战友,可以跟他们联系联系,让他们帮帮忙。
丁辉坚决不走,丁辉不走小姬也不走,何长贵就把他两个人留下,让其余的人回去处理蔬菜。
送走回去的人,何长贵就给一个战友打电话,他当新兵时和这个战友一个连队,后来又一起考取军校,毕业后分到一个连队当排长,感情算是深厚了。现在这个战友是个团副,也算是团里的首长,何长贵想让战友给部队买一些苹果,春节作为干部的福利发下去。
电话打通了,战友说,老何你也不是不知道,团里的团副有什么权利?是个跑腿的差事,再说,现在部队管得很严,不允许分发任何东西,实在是不能帮这个忙。何长贵的心一下子凉了,嘴上却说没关系,不行就算了。电话那头的战友,听起来挺热情,再三邀请何长贵到团里去玩,说老何你来,我在团招待所请你吃饭,咱们找几个战友聚一聚,我一个团副吃顿饭的权利还有。
何长贵心里正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心情聚会,就说过几天再说吧,我要把苹果处理完。战友大概听出了何长贵的不满,就连忙道歉,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忙的,你就告诉我。何长贵犹豫一下,说能不能找两床被子来?晚上要在水果市场看守苹果。战友当即答应了,说这个好办。
第二天,战友就让一个连队给何长贵送去两床被子和两个大棉垫子,何长贵把这些东西铺展在简易棚子里,晚上准备睡在里面。丁辉和小姬也坚持要睡在棚子里,何长贵劝不住,也就同意了。棚子的大门是一个铁栅栏,他们就找了纸箱子封堵了一下,三个人一起在里面经受寒冷的考验了。
晚上,水果市场的管理员巡视市场,发现他们三个人,就奇怪地说,我们这儿不允许住人,你们的摊位由我们统一看管,你们不知道?何长贵急忙陪着笑脸,说我们农民挣个钱不容易,能省一个是一个,希望你老多关照。
管理员五十多岁,身体也还硬朗,他看看何长贵说,我用你三箱苹果。他说的是用而不是要,但是何长贵心里明白,又不能说什么,就笑一笑。管理员又说,帮我搬过去。何长贵就看了丁辉一眼,说你快帮着管理员搬过去,管理员以后还用苹果就来搬。
丁辉不太满地搬着三箱苹果,送到了市场治安管理办公室,里面的一个火炉子烧得正旺。丁辉就坐下来烤火,想尽量把这个寒冷而漫长的夜晚在火炉边打发掉一些,一直待到管理员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