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炉边,丁辉就找一些话题跟管理员聊聊。大概管理员一个人呆着也挺寂寞,也就很有兴趣地跟丁辉聊上了。这一聊,管理员才知道丁辉和何长贵的身世,就说我也当过兵,我是副团退休的。既然大家都在当兵出身的,管理员就为刚才的三箱苹果很不好意思了,急忙说,你们以后每天的租金少交十块钱吧。又说,你去把你营长叫来烤火,我明天给你们找几个水果贩子试一试。
丁辉去跟何长贵说了,何长贵激动地对小姬说,你看你看,我们的战友遍天下,走,烤火去。
围着温暖的火炉,三个人谈论的话题一直没离开兵营,他们正好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入伍的三代兵,因此各自说起自己当新兵时的故事,就格外有趣。到最后,何长贵就感慨地说,在中国,从事军人这个职业的人最多,每年兵营都有一批兵转业复员,真是像流水一样流到社会上,每一个家庭追溯到上三代,准有人当过兵,这个群体太庞大了。
第二天,管理员真的介绍了一些水果商贩去了何长贵的摊位,虽然没有大批量买的,但是他们卖的速度比过去几天快多了。当然,何长贵真正感激管理员的,还不在这儿,而是管理员介绍的那个广州客商。管理员说有一个广州客商每年到山东收购苹果,这个客商与管理员有一些亲戚成分,明年让客商与何长贵联系。就是这个客商,改变了何长贵公司的命运。
何长贵庆幸遇到管理员这样的老战友,当兵的人之间有一种共同语言,虽然不在一个地方当兵,但是只要在兵营里浸泡过,身上就有着同一种味道。有几天,何长贵发现一些当兵的到水果市场买苹果,看到他和丁辉都穿着军用大衣,就来到他们摊位前,连价钱都不讲,多的要十几箱,少的一二箱,搬着就走。何长贵就对小姬说,你信不信这些当兵的知道我们也当过兵?他们能闻出我们身上的味道。
小姬就凑到丁辉身上嗅,又低头闻自己,说真的不是一样的味道。
离春节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何长贵终于处理完了苹果,他还没有忘记留了两箱,带着丁辉和小姬去了战友家里,毕竟人家借了两床被子给你,不打招呼就走不太义气。
战友还没有回家,他的老婆说他正从机关往后走呢。战友老婆看到何长贵和丁辉各自搬着一箱苹果进了屋子,就说家里的苹果吃不完,前几天刚买了十箱放在凉台上。何长贵一边把苹果往凉台上搬,一边说我们的苹果是正宗的烟台苹果,你尝尝就知道有什么区别了。正说着,看到凉台上的一堆苹果和他们的相似,仔细一看,就是他们卖的苹果,何长贵心里就疑惑起来。
战友的老婆还在责怪她男人,说,那个死心眼的,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一次买了十箱,还被人骗了,买回来的苹果是冻的,许多苹果开始烂了。
何长贵坐不住了,给丁辉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对战友老婆说,我们还有事情急着办,就不等副团长回来了。
三个人匆忙下楼,正遇到赶回来的战友。战友一看何长贵要走,就急了,说怎么要走?我赶回来就是要请你出去喝酒,咱们很久没见面了,真想你哩。何长贵还准备寻找理由走开,战友拽着他就朝前面的军车里拖。
这时候,何长贵瞥了一眼司机,觉得好面熟,再一想,就是前几天去他们摊位买了十箱苹果的兵。何长贵一下子明白了,愣愣地看着战友说,我来卖苹果,你怎么还去掏钱买呢?太不够意思了。
战友也愣了一下,估计何长贵已经知道了,就说,我没有本事帮你处理,就发动咱们的战友买,买不多,能买一箱少一箱,反正我们也要吃苹果。
何长贵的眼睛发胀,泪水直往外滚,他极力憋住那些泪水,不让泪水自由泛滥,狠着声音对战友说,你他妈真操蛋你买十箱苹果你吃得完吗?我的苹果你还掏钱买,真是操蛋透了!
战友见何长贵激动的样子,脸上的笑不太自然了,憨憨地说,二狗子也买了十箱,二狗子差一点儿要买二十箱哩。
二狗子也是何长贵的战友,在一个营里当教导员。
何长贵揉了一下眼睛,说你闭上嘴吧,还不赶快请我喝酒去,把二狗子也喊上。
战友就有了精神,说对对,喝酒去,喊上二狗子那操蛋兵!
罗上司带着家里的人在何长贵他们返回去之前,把存在冷库里的蔬菜处理完了,算下来赚了两万多,何长贵听了非常满意。
但是蔬菜也不是那么好卖的,当时何长贵的家属看着压在冷库里的山一样的蔬菜批发不出去,心里慌张,就不卖她的猪头肉了,从冷库拉了蔬菜到市场上吆喝,天不亮赶到菜市场,一蹲就是十个小时。她本来就有病,经过这样二十多天的折腾,身体几乎散了架。
何长贵的这个春节过得就比较沉闷,家属一直躺在床上,半夜里经常叫唤,何长贵要把她送到医院,她又不答应,就在家里硬熬着。她不想让何长贵转业后的第一个春节在病房里度过,一家三口怎么也得过个团圆的春节。
终于熬到机关都上班的时候,家属熬不住了,就住了医院。经过一系列的彻底检查,主治医生就把何长贵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何长贵自从和医生单独谈话后,就再也没离开病房,一直陪着家属,把公司里的事情交给丁辉管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家属感觉自己熬不过多少日子了,就对何长贵说,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对你提什么要求,我现在能不能跟你提一个呢?何长贵忍着自己的泪水,说你提你提,我一定答应。
家属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说,我死了,你可以第二天就找别的女人,我不反对,只要对孩子好就行,但是有一点你答应我,我知道你的心还在部队那边,孩子长大后,你不能让他去当兵,做什么工作都行,就是不能当兵去。
家属抬眼看着何长贵,等待他的回答,何长贵急忙点头,把流到嘴边的泪水抿到嘴里,点着头,说一定答应你的要求。然后,家属把烧制猪头肉的配方告诉了何长贵。
半月后,何长贵的家属死了,留给他的是遗憾,他欠家属的感情债永远无法偿还了。后来,当他的公司红红火火之后,这份遗憾就更加厚重,他的成功、他的荣耀,对这个为他操劳快二十年的女人没有任何滋润。
何长贵家属死了,丁辉和专业军士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两个人都觉得她的死与自己有关,如果他们折腾的那车苹果不在张家口搁浅,大家都在公司集中精力处理蔬菜,她就可以继续卖她的猪头肉,不必起早贪黑蹲在寒冷的菜市场吆喝。现在苹果赔了钱,还把总经理的家属赔进去了,这个责任太大了,两个人就放声哭,像哭亲娘那样子。小姬在何长贵家属死后,也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孩子似地跟丁辉赌气了,时时刻刻地想着照顾何长贵和那个上学的孩子。
公司的那些复员老兵们,心里也都沉甸甸的,知道何长贵和家属为了公司所付出的代价,于是尽心尽力地工作着。何长贵把烧制猪头肉的配方告诉了几个战士,副食部的战士们试验成功后,就大量烧制批发了。蔬菜部那边也越干越火红,他们还在郊区租了菜地,从外地引进了蔬菜新品种,开始搞试验田了。公司在当地很快有了一些名气,许多有专业有技术的复转军人,抢着要求进公司工作,公司的力量一天天壮大起来,分工也越来越细,几个部门都设立了办公室。
这些当兵的人在一起,总改不了当兵人的习惯,时间不长,就把蔬菜、水果和副食三个部门叫成一连、二连、三连,把总公司叫成了营部。他们觉得这样听着舒服,这样干着有力气。他们当中许多人原来的工作单位很好,但是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复转军人服务公司,就把工作辞掉了,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挣钱,只是想品尝一些兵味,重新过一过类似的兵营生活。
那些没有当过兵的人,无缘进入公司,就经常跑到公司门口去瞅,看看这些当兵人是怎样升降国旗,怎样出早操,怎样的训练……都觉得有趣,或者可笑,总之是感到新鲜。
七月末的一天傍晚,何长贵在大院里转圈,琢磨着在大院内盖一栋三层小楼,公司的发展很快,办公的地方越来越拥挤,院子里的平房也太破旧了。但是公司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盖楼房的,而且几个生意项目也等着用钱,何长贵就想到银行贷一笔款。贷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领导批条子,这时候他又想到了市长,觉得还得去见见市长。他知道现在见市长比过去容易多了,因为他们的公司已经引起了市长的关注。这么多复转军人集中在一起,弄得像一个正规部队,而且生意也越来越火红,不能不让当地政府关注了。
正琢磨着,丁辉从外面回来,显得一惊一咋的样子,对何长贵说,营长你知道吗?张家庄的张振钧死了,我还没收拾他他就死了,这就叫报应。何长贵吃了一惊,急忙问怎么死的,丁辉就详细讲了。
张振钧是从珠海的一个大酒店的楼上跳下去死的,现在死的原因不明,有的说因为他被客商骗了,二十多万块钱一分没有拿到手,客商却不见影子了,死的几天前,他到当地部门报案,但是公安部门去哪里寻找客商?在珠海,二十几万块钱不能算钱,但是对于张振钧来说就是一条命钱,家里的果农都等着他回去,那不回钱,那些眼巴巴等钱的果农,还不把他吃了?一急之下,他就跳了楼。还有一种说法,说是他追着客商要钱,把客商逼急了,就从楼上把他扔下去。张振钧的家属淑娟去珠海料理后事,当地公安对她解释,说没有任何迹象证明是他杀,从现场分析来看,确实是自杀。
何长贵听了丁辉绘声绘色的讲述,似乎僵硬在那里了。丁辉夜色里没有注意到何长贵的脸色,说现在张振钧家里热闹了,他家属从珠海回来后,果农不知道她带回了多少钱,都抢着去家里要,家里的门都被挤破了,一些值钱的东西早被抢光了,圈里的一头未成年的肥猪也被扛走了。
听到这里,何长贵突然站起来,说走我们要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他是我们的战友,转业回来折腾了几年,没想到折腾到了这地步,也不知道老婆孩子怎么样了。
丁辉了解营长的脾气,也就不说什么了,喊了小姬一声,三个人就奔张振钧家里去了。
张振钧的院子里,有五六十人耗在那里,站着的蹲着的,喊着的骂着的,屋子里也挤满了人,里面传出了女孩子的哭声。
何长贵和丁辉走进院子里,立即引起了院子里人的注意,他们以为又来了个新债主,都扭了头看。何长贵朝屋子里挤的时候,一个果农就说,甭挤,挤进去也没用,一个钱子没有。另一个说,有钱给,也得按照欠帐的早晚,一个一个地还。
何长贵站在门口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发现披头散发的淑娟坐在土炕里面,手里握着一根绳子,随时都准备上吊自尽的样子,那个哭叫的女孩子就抱住淑娟的胳膊。何长贵的脑子里就嗡地一声,血液快速朝头顶涌去,再这样闹哄下去,肯定还要出事。但是,在这样乱哄哄的场合里,他又无法劝慰淑娟,他就对院子里的人说,你们知道没有钱,就别在这儿等了,有一天家里有了钱,自然会还你们的帐,如果你们现在逼得紧了,把这个女人逼出个三长两短的,大家一分钱也拿不到。
要债的人听明白了,何长贵他们不是来要债的,好像是张振钧家的什么亲戚,就都围拢过来。这些日子,张振钧家的亲戚都远远地躲了,害怕引火烧身,现在终于有了露面的,果农们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有个年轻人说话高声高气,对何长贵说,她一个女人家,什么时候会有钱?我们等个一百年也是白等,如果她是个黄花姑娘,说不定还能挣回二十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