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满风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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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鸟音(2)

晚饭后,中队长称自己有些困,早早地躺下了,妻子瞅了几眼电视,说没有什么好节目,理所当然也躺下了,中队长心里放心了许多,努力闭着眼睛,装出睡去的样子。不料妻子躺下后,并没有学着他的样子睡去,搂着他的手不太安分地游动,要重复昨晚的游戏。他没有办法,这是丈夫份内的事情,于是他就做了,只是比昨晚省略了许多程序。之后,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多了,想,不能再让她兴奋了。

“把灯关了,好吧?我真的很困了。”他说。

“哎,我听说今年中秋节,中心广场要放礼花……”

“我不听,我要睡觉。”不等妻子说下去,他就打断了她的话。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说:“你这个人,怎么说睡就睡?你要睡,我偏不让你睡,起来起来,你回来后还没有猪八戒背媳妇呢。”

这是他们从恋爱时就开始做的一个游戏,中队长自称是猪八戒,经常把她背在背上颠来颠去的,让她快乐。这时候,她突然想起这个游戏,而且使出了小孩子脾气,那样子如果中队长不背她一次,就不真心爱她了。中队长叹息一声,又照做了。

再看墙上的挂钟,十点了呀,中队长觉得今晚怕是不能悄悄地溜掉了,心里开始琢磨如何处置眼前的“突发事件”。恰在此时,妻子长长地喘息一声,说:“累死我了,我要睡了,你搂着我。”

中队长心里喜出望外,急忙搂过她,熄灭了灯。黑暗里,他一动不动固定了一个姿势,怕惊动了妻子的睡。妻子该玩的游戏都玩了,也真是疯累了,只片刻就发出均匀的呼吸。中队长轻轻地起床,黑暗中摸着笔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很抱歉瞒着你,醒来不要哭。

匆匆忙忙地赶到火车站,在检票口前,中队长站住了,从一个小提包里取车票,车票三天前就藏进包里的。他把车票拿出来,习惯地扫了眼,发现车票后面有一行手写字,吃了一惊,忙仔细看:祝你一路顺风,多保重身体!

这是妻子的字迹呀!

中队长慌慌张张翻腾包内,觉得里面还应该再有点儿什么,果然在藏车票的小拉锁兜内,又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首诗:

征妇语征夫

有身当报国

君为塞下土

妾为山头石

妻子不会作诗,她是抄录古代的一首《征夫词》。中队长抹了一把泪水,把票交给了检票员。通过检票口的时候,他回头眺望自己楼房的方向,他知道此时妻子正坐在灯光下,伤心地哭泣。

我被中队长的讲述感动了,对他说:“有照片吗?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中队长缓慢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一笑,说:“看看可以,别看到你眼里抠不出来。”

回到中队长的宿舍我就看了,那真是一个很耐看的女子,很容易看到眼里抠不出来。

我想,这个夜晚,她和朋友一起去中心广场看礼花了,还是独自在家里想念篝火旁的这个“猪八戒”呢?

眼前的篝火旁,她思念的这个人,正咧着大嘴被兵们推到中央唱歌,兵们手拉手围起一个圆圈,围着他转着跳着,给他伴舞。

把目光从地上熊熊的篝火和跳跃的兵们这边推远,推到百米外的半空,可以看到黑黢黢的一条监墙,监墙上的一个个岗楼旁亮着一盏盏电灯,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苍白了些,每一个岗楼旁都立着一个哨兵,枪刺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把目光再推远些,就可以看到一轮圆月悬挂在天空,周围分布着淡淡的云,像撕扯零碎的棉絮。

篝火、士兵、监墙、哨兵、圆月,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画面,构成大漠一道独特的风景。

中队长开始和今年复员的老兵在篝火旁合影留念了,这是每年今夜篝火晚会的一个主要内容,也是晚会的最后一笔。之后,篝火渐渐熄灭了,光和影暗淡下去,寂寞和黑暗就更加厚重起来。刚才篝火燃烧的地方,也随即被淡淡的月色覆盖了。

兵们忙着打扫场地,一个老兵在篝火燃尽的木炭堆里拨拉着寻找什么,终于找到几块木炭,小心地包裹起来。这木炭,是大漠胡杨燃烧成的,大漠胡杨被誉为戈壁勇士,它在沙漠里生长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

我觉得好奇,实在弄不明白这老兵捡几根木炭的用途,就上前问了。老兵犹豫片刻,终于说:“我在这儿当了五年兵,不能再当了,今年要复员,明年的中秋节,我们中队还会在这里点燃篝火,那时候、那时候,我在家乡点燃木炭……”

不需老兵说下去,我已经明白了,这老兵是要在明年的中秋节用这木炭的光,照亮自己在大漠的那些日子,怀念中秋夜晚篝火边的快乐。

我替老兵把后面的这些话说出来,老兵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全对?还有什么意思?”我略有疑惑。

“清明节的时候,我不能赶来给王盛进扫墓了,就当作香火点燃,遥遥祭奠他。”老兵说着,把目光投向那个新兵的坟墓,眷恋地说,“我们是一个车皮拉过来的老乡,我到了最高服役年限,只能把他留在这里……”

我明白中队长为什么一定要在中秋节前赶回来了。

应该再去看看叫王盛进的新兵吧?我踩着淡淡的月色,朝那些寂寞的红柳走去。

地窝铺

火车从兰州站开出,一条毛毛虫似地,蠕动着爬过1760里的茫茫戈壁,“呼哧”地一声喘,停靠在戈壁深处的一个小站台边。

有一个或者两个旅客走下火车,多数日子,站台上不见一个上下车的旅客,只看到一波一波的风沙自远处吹来,盘旋于空空的站台上,但是火车照旧要在站台边停靠一分钟。站台四周荒无人烟,一波又一波漫过来的风沙,几乎要把小小站台吞没。站台上立着的水泥站牌,上面的字被风沙蚀剥得模模糊糊,斧凿在水泥碑上的横竖撇捺,也七零八落了。旅客们把头伸出窗口,好奇地审视站牌,刚刚辨认出“地窝铺”字样,火车便抖了一下,又向前爬去,于是旅客就望着车窗外一片片退去的戈壁滩,琢磨这名字的来历。

很少有人琢磨出个一二。

今天下车的旅客只我一个,而站台上接站的人却有八个,都是接我的,肩上扛着闪亮的警衔,从上校到少校一字排开,朝我伸出双手,那阵势摆在戈壁深处的小站台上,很是壮观了,给这荒凉的小站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火车窗口探出的一双双眼睛里就充满了好奇,“地窝铺”里窝着这么多武警,想必小站台的附近,有一处要地了。

的确是一处要地,提起来许多人都知道,就是诞生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核心部件的“原子城”。

我是来采访警卫原子城武警支队的。

接站的上校支队长身躯高大,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握,我的手蜷曲在他粗大的手掌里,痛苦地忍耐着,终于硬挺到他释放开,却又被另一只粗手抓过去……到后来,我的手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

“欢迎呀欢迎!”支队长说话的声音沙哑,笑的时候,厚厚的嘴唇不很舒展,僵硬地蠕动几下,说,“辛苦了辛苦!”

我的目光就最先落到他的厚嘴唇上。嘴唇干裂了,暴卷起一层肉皮,有待脱落,裂痕里的血丝还很新鲜。我的心动了动,敏锐地感觉他的嘴唇上有新闻,于是刚上了吉普车,我就把话题切入到他的嘴唇上。从兰州到地窝铺之前,我已经听说他是从兰州调来的,家属还在兰州,大概刚来不久,还不适应戈壁的气候。

一问,他来的时间不算短,一年多,来后不久嘴唇就开始这个样子,嗓子也像被一团棉花塞住,总想咳嗽,却咳不出什么东西,日子久了,咳出的是血丝。

“吃了一百多副中药,没用,不吃了。”支队长说。

他的话很少,一问一答。最初问到嘴唇的时候,他的脸红了红,仿佛捅破了他的羞处,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干裂的唇。那么大块头的汉子腼腆起来,可爱的样子是可以想象出来的。

“家属来几次了?”我问。

支队长朝我腼腆地一笑,刚要回答,坐在同一车上的政治处主任接过了我的问话,说:“我们大嫂来了一次,发誓再不来了,嘿嘿,不来吧,她还惦念着支队长的身体,每晚上总要打个电话,我们晚上经常去听,十点钟,很准时的,你今晚有兴趣,也去听听。”

“要去听的,一定有内部新闻可以采访。”我说,“那么,为什么来了一次就再不来了?”

又是主任回答了。支队长到地窝铺几个月之后,赶上“五一”,因为各单位要放七天的长假,家属就提出“来看看,散散心”。支队长起初劝阻了一阵子,说这个地方不是散心的地方,后来家属仍坚持要来,他似乎没有了劝阻的理由,也就答应了。家属在“五一”前做了细致的准备工作,因为她在兰州照顾着双方的父母,四位老人都七十多岁,外加自己十三岁的儿子,老的少的要安排妥贴的。

一切就绪,电话打了过来。似乎不用支队长操心,支队的几个首长已经为支队长作了准备,家属房里的物品摆放得很整齐,该需要什么,他们这些年龄相仿的男人都很明白。他们的家属大多不在此地,听说支队长的家属要来,那心情跟自己家属要来是一样的激动,因为支队长家属除去晚上的大多数时间归支队长支配,她的其它时间,应该属于大家的。

接站的时候,副支队长和后勤处长跟着去了,都一脸的兴奋和期盼,站在站台上翘首等待远处的火车。从兰州到乌鲁木齐的火车开过来,三个人追着一节节车厢来回跑,却不见一人下车,从窗口探出头的旅客,还以为火车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紧张地把自己的钱袋子摁了摁。

等了一下午,没有影子,三个人沉默地回去了。回去后,副支队长和后勤处长站在支队长办公室,看着支队长给家里打电话,支队长挺不好意思的,仿佛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情,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很小心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那边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三个人相互看看,脸色都很惶恐,不说一句话,出了屋子又奔向吉普车。

天色已暗,戈壁滩的黄昏铺天盖地,没有一点儿缝隙。起风了,风沙扑打着吉普车的帆布,发山沉闷的声音。快到站台的时候,三个人的脑袋挤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朝站台张望,发现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吉普车的灯光里,不等司机停稳车,就都跳下去。

灯影里的女人正是支队长的家属,她坐的是一趟慢车,原想到了车站,打听着路就能找到支队部,但下了车四周扫一眼,就呆傻在那里,这时候眼泪已经流到腮边。

回去的路上,戈壁滩上刮起了沙尘暴,遇到这种天气,万不能开快车,速度快,车身就会飘忽不稳,这个时候,司机应该刹住车,等待强劲的风势过去,再慢慢地移动。但是今天司机和首长们一样焦急,车开得飞快,疏忽了基本的常识,于是一股强劲的风吹来,吉普车就像浪尖上的一叶小舟,飘忽着倾覆了。

车内一团惊叫,三个人都忙着去护住唯一的女人,嘴里喊叫同一句话:“趴着别动!”

风势减弱,几个人站起来把支队长家属扶起,然后又去拽起吉普车,这时候支队长家属突然哭起来,对支队长说:“这地方,是人待的吗?你别干了,转业吧。”

“她就来了这么一次,走的时候说再也不来了。”主任叹息着说。

“不是不来,是照看家里四个老人,脱不开身。”支队长纠正了主任的话,口气好像是替自己的家属开脱责任。

从小站向北走了大约十里路,戈壁滩上赫然耸立起一座工厂,我知道支队部到了。这段路上,我觉得采访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再仔细聊聊,找点儿别的细节,写一篇两千字的人物通讯足够了,因此到了支队部的大半个下午,我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吃罢晚饭,我和支队长出来散步,想在散步的时间里和他详细聊聊,不料他总是把话题岔开,好像不太愿意说自己的事情,我只能和他东一句西一句漫无边际地聊了。

厂区有一条主路,路两边开张的店铺和一些露天小摊位,生意冷淡,从摊主的脸色上,大致看出他们的生活状况。

走着,一个熟人拦下支队长聊天,我站在一边似乎手脚都没有搁置的地方,就走到一个小百货摊位前,问了一双袜子的价钱。女孩子似乎并不急于卖货,把我交给她的钱捏在手里,上下打量着我,对我从哪里来产生了兴趣。

“你的口音……是新调来的?还是来办事?”她看着我的眼睛问。

“你猜呢?”我被她美丽的眼睛吸引了,不慌不忙地说。

“新来的。”她自信地一笑。

也怪,戈壁滩上整天的风沙,这里女孩子却长得好看,皮肤也不坏,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我在她的注视下点点头。对我来说,新来的和来办事的,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对这女孩子就大不一样了,她看我的目光立即柔和起来。

“我一看就知道。”她很得意地冲我挤了挤眼,又说,“我还知道你没有结婚,是吧?”

我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事实上我早就结婚了,但是如果我承认结了婚,会扫了她的兴,她显然是在试探我。我想这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不妨再让她得意一次,于是就故作惊讶地说:“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次她反而没有那么得意,咬了咬嘴唇,把我交给她的钱递给我,很亲切地说:“大哥,送你两双袜子,穿完了,再来拿,不值几个钱的。”

我实在弄不明白,这女孩子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送我两双袜子,正犹豫着,支队长已经站在我身后,抬手替我交了十块钱,对女孩子说:“不怕赔本呀?你有多少袜子送?他是从北京来的,我们总部的首长,待两天就走。”

女孩子的脸红了红,支队长不去理会她了,拉着我就走,听到女孩在后面说:“找你两块钱……”

“不找了。”支队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