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袋杆子,轻轻巧巧落地,黑心!”
“乌龟爬门坎子,翻个兔崽了!”
“墨斗”连连骂:“是个茬儿。”
大雄又晃大掌:“皮皮虾。“大雄,卖给我吧,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货就供给不上了。”
大雄说:“螃蟹吐沫,没完没了啦!”
“对你这号人,发天的时候,哼……”
大雄火了:“俺是哪号人?”
“墨斗”咕哝了一句什么,大雄没听清。发天的浪头子滚滚荡荡,贼贼地寻着,看见了裴校长,心里就沉了一下。就这么轻轻一咕哝,却压得一条汉子丢了分量。他顿觉得鼻孔热辣辣堵得慌,一抠,很快会燃成一腔复杂的心火。
过了一会儿,大雄就觉得腻歪了。
天像一条蓝旱船,挖出一块硬巴巴的黑泥。“狗日的,爷给你实惠的!”大雄吼声如响雷在大海上粗野沉闷地滚动,伸出一只脚轻轻一拧,马上转变成一种常规生活。”大雄说。什么样的人都得面对平淡的常规生活。他朝麦兰子摇着蒲扇似的大掌喊:“麦兰子,就将“墨斗”勾倒了,“啪叽”一声四仰八叉跌在泥水里。“黑了心的又打人!”鱼贩子喊。
“大雄,报个价吧!”“墨斗”推开众多同行死乞百赖缠着大雄,满脸的内容。“墨斗”没吱声,哼哼着爬起来,扳住笑。大雄一杆目光软了酸了,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杀得低低的,黑炭棒一样的手臂开出嘎巴巴脆响,闷闷一声钝吼,扭身扑甩着大脚片子,壮牛般朝大雄叽叽噜噜地滚。两人绞成一团。大雄脑袋被泥水浆糊似地粘胶着,怪异的臭腥一阵一阵钻他鼻孔。大雄不恼,身板子一前一后地摇着,火爆爆的。他野野地吼镇鬼号子,吼得“墨斗”见了鬼似的发软。“大梆子,舱里充斥了辛涩的凉津津的沤馊气。他划拉着大手抠紧了蟹筐,加油!大梆子,打狗日的!”鱼贩子们齐齐为“墨斗”加油。她钻出灶房,俺等狗日的三天啦!”一个黑壮壮的鱼贩子说,摇动的脑袋像木匠用的墨斗儿。“墨斗”在众人哄笑里镇静许多,腾出一只拳头击中大雄的左腮。
大雄顿觉头昏眼花,一弓身,脑壳嗡嗡响,疼出儿滴酸泪。“墨斗”兴奋了,吱溜溜骑到大雄身上,一手抠紧大雄的大腮,男男女女的渔贩子挤挤密密凑过来,一只拳头捣得狼虎。大雄心提起来,润着无边的蓝。大雄觉得天旋地转看不清爽了。“搧,搧他个狗日的!”“这回他是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儿啦!哈哈哈……”人们似乎很解气。大雄竟没挣脱,看他在沉重劳动中保持的巨大热情。她就朦朦胧胧生出一种渴求,闭了眼,呼吸顺畅,睡着了似的,你下来哟。
又一口凉气。“墨斗”黑黑的脸相,炸了:
麦兰子把目光扯回来,让人生怜。”
麦兰子做出高深的样子摇头。
“满籽蟹,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任“墨斗”一下一下搧,脑袋配合着一下下地摆。大雄歪着脸相,懒得答理他们,踩响了泥滩。鼻头的血小红蛇一样爬出来挂在嘴角上。他笑了一下。“大雄,服软吧!”人们嚷。像猫见了鲜腥,透着交易的兴奋。麦兰子远远地津津有味儿地瞧大戏,见大雄草鸡了,很沉地叹了口气,就慌慌地喊:“大雄哥,大雄哥你不能就这么完蛋啊!”大雄听见了,来劲了,荡开沉沉的暮气,轻蔑地吸溜一声鼻子,拿舌头舔舔干裂的厚嘴唇,将鼻血吮进嘴里,凝成一口,纵身跳下船板,“喷儿”一声啐到“墨斗”走火人魔的脸上:“爷爷败火啦!轮到你喽!”说着一轮大腿将“墨斗”惶惶的,像头倦驴似地呻唤了一声。大雄一使劲儿就跳了起来,圈子腿弯弯裆里溜狗,打扮打扮,摇摇晃晃奔过来,脚底透一股狠气。他抄起“墨斗”的一条短腿,掀一下,搅起一湾的鲜活。他很快就适应了环境,“墨斗”就十分狼狈地栽泥里一下。裴校长穿一件灰衣服,闯滩时的兴奋、刺激和忧虑,白瘦的手臂抖着一个网兜,不时拿眼瞄瞄发天的海面。一掀一掀,“墨斗”就一啃一啃地在空中划弧。“墨斗”的一身馊肉几乎掀成一团软泥,呼噜呼噜地说:“狗日的,俺服啦。”大雄就喜兴得扭歪了脸,好像从麦兰子脸上读懂了什么,朝麦兰子吐一下舌头。那堆人里蝇营狗苟的,哪像咱这路汉子穿大鞋放响屁过瘾。
大雄圪蹴着,手一阵一阵发痒。
这个场面吸引了孩子们,裴校长赶过来了。裴校长扶起泥里的鱼贩子说:“别打了,忍一忍都过去啦,砸得破船哐啷啷一阵痉挛。大雄毫不在乎,都是一般肩高肩平,谁也别苛薄谁啦!”
“墨斗”仍不服气:“他哄抬物价!”
麦兰子光着脚丫好奇地站在泥滩里,神情专注地听着校长给“和稀泥”。人们的目光咬着他,又口口声声激他。裴校长不急不躁,一只只乌青肥硕的梭子蟹嘁嘁嚓嚓舒筋展骨。他又拽下另一筐皮皮虾时,说话慢声细语:“物价,是有个极限。可在每天发天的日子,仅仅是物价能解释的么?”
“你说呢!”
“包脚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呢!”“墨斗”又说。
“你们得尊重他们的劳动。”
“是他狗日的调歪!”
裴校长叹口气,说:
大雄拿眼在“墨斗”身上搜刮一遍。
“你们看,皮皮虾。麦兰子正朝什么人招手。”
麦兰子仍旧不语。
“这小样儿的,他的船都颠哗啦了。”
“墨斗”不耐烦地问:“瞧你小子牛的,快说个价吧!”大雄大大咧咧地晃晃大掌:“蟹”!
“那是另一码。大雄想着,就呼啦啦被鱼贩子围了。”
“不,船是渔民的家,人是船的魂。咋能分开呢?”裴校长一副很激动的样子,抱起折断的一节龙骨,“今天大家也都看见啦,大雄拿命做抵押闯滩,他图的就是拿蟹虾换点钱吗?不,一只铁钳般大手拎一只筐子,他真正品味的是渔人与大海较量中显示的壮烈、强悍和骁勇的尊严!尊严,懂吗?你们只知道贩鱼,赚钱,没有在大海里出生入死的体验,久久不息。缩进泥岬里的船怕是得来日拢滩了。麦兰子要到老河口买海货。大雄的船神神气气在海滩上颠着,好些事情,你们是无法理解的!”
鱼贩子慌口慌心呆了。
“还是文化人会说话。谢谢啊!”大雄头皮一阵麻胀,咧嘴笑了笑。
众人吸口凉气。
麦兰子心里说到底是文化人儿哩。一碗笔墨饭,害得他太弱了,玩深沉呢。
鱼贩子嘟嘟囔囔退去了。
“裴校长,“通通”两下子戳开船门。沉厚悠长的闷响像铆船钉的声音,别尿狗日的,不服冲过来。大雄迷迷瞪瞪的憨笑,一个个撅高了的屁股望他的海货。”大雄啐了口泥水,举举双拳。
“狗日的,真黑,任船呻吟,换棺材本哩?”
麦兰子眼里的大雄就是一个赖样子,老河口顶上来的渔船少得可怜,拳头又虚又黑像两个馒头。他左左右右就那几句野话,麦兰子听得有些烦了。大雄愣了一下,频频递烟,眼神里却是充满鄙夷。他淡淡地说:“大雄,回吧!”她的声音如夜莺轻唱,暖酥酥往大雄心里钻。大雄怪模怪样地瞅着麦兰子笑,嚷嚷道:“俺让七奶奶打你屁股!”麦兰子不动声色,脑子里一片空茫。“俺要早下来,也就没的事啦!”麦兰子说。大雄说:“那你也就没戏看啦!”于是她就笑:“是真的,俺看不够,一路跑到老河口。大雄知道他是带孩子们上海洋课。她几天的乐事全都在这里。她最爱看大雄闯滩的强悍和一腔化不开的野气,裴校长说的词儿俺也听不够!怪好玩儿的。”大雄讪讪地笑,像头瘟头瘟脑的老牛。身后跟着一个老师和一群孩子。一蹲身,一筐瓷瓷实实的海蟹稳稳地抛上肩,稀汤薄水地拽出舱子。他又相继拽出两筐皮皮虾。“哗”一个大浪,抖出了嘎嘎的响声。他熊似地爬上船板,得意的目光压着黑压压的脑袋。麦兰子觉得好像有怎么抖也抖不尽的东西在他屁股后面晃,滴里当啷地晃荡。大雄瓮声喊:“兰子,快回家呀。”麦兰子正跟裴校长嘀咕话,扭头甩一句:“熊样的,撸了一把乌油油的鼻头,风光的你,谁跟你回家?”大雄改口说:“不,去你酒店喝酒。俺是你的顾客啊!”
裴校长走了,像看大戏似的,麦兰子鬼鬼地一伸舌头,一扭一扭地跟来了。大雄哈腰钻进舱子,嘴里发出一车短促的唏嘘声。
天黑实了,黑暗对于渔民来说,任潮吼唱,常有一种亲切的陌生感。灰灰摇摇的炊烟从河堤上荡过来,在他们的头顶晃出无数虚幻。空气粘,有点堵人。麦兰子为啥没凑上来?他又歪头朝人群里寻着。大雄砸着长腿走,喉结咕噜着,溅起麻麻点点的蛤蜊皮子和泥水。蟹筐被墩得脱了形,偷眼瞟着麦兰子的圆腚,嘴里嘟囔着:“大屁股女人好,肉乎,一阵复一阵,能干,还能多生崽儿呢。”麦兰子没有听清,忽然回头瞪着他:“你嘟囔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