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倒着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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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存空间(1)

开篇优越性的负面(仿住宅社会学)知道是我习惯了我的住房的乱,还是我的住房习惯了我的乱?

乱不乱我也离不开我的住房。因为这是我的家,这儿有我赖以生存、赖以发展的一切。这里每一本乱翻的书和每一张乱扔的纸片都是物化了的我。乱也乱得有个性,挤也挤得有名堂,杂也杂得有色彩,满也满得有文章。水泥和砖一旦组成了住房,便随着自己的房主性格化了,人化了。

住宅有了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性格后,又开始和我冲撞起来,开始想制约我、支配我。它那小小的身躯使我没法买洗衣机,没法减轻家务劳动。它使我不町能再买文件柜,我的资料没处放,我经常为了找一纸资料要翻江倒海。它使我买书前不能不算计家里还有多少生存空间?它想卡住我发展自身的需求!

我的居住环境居然想控制我!

这些人化的、有灵性的住房,影响着我们的习惯、情感、心绪、性格、效率、健康,牵制着工作变迁,人才流动。

住房想骑在我们身上,还不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几十年的极左路线,使我们用限制城市发展来附就农村的水平,用这种削高就低的办法来缩小城乡差别。更不用说近千万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这种非城市化正好和发达国家随着工业化必然加快的城市化进程,逆向而行。结果之一是,作为城镇外在标记的住宅,1982年人均居住面积为四点三九平方米,略低于解放初人均居住的四点五平方米。

租金是世界上最低的。一间房租的价格相当于一包高级烟。发达国家个人的房租水电一般要占总支出的百分之二十五左右,才能回收资金扩大住宅的再生产。我国1982年对二百三十七个城市作了调查,全年收到房租五点一七八亿元,国家用的修缮费是十七点七九亿元。光是修缮费,国家就补贴了十二点六一亿元。而1982年到1983年度香港地产收入占财政总收入的近三分之一。我们恰恰是住房造得越多,财政补贴越多。

1986年一年,国家就补贴给房产部门七千多万元。

发达国家顺乎价值规律,早把房地产作为国民经济的三大支柱行业之一。

我们却把房地产部门作为一个福利行业,赔钱行业。我们提倡高度的节约。

我们存在惊人的浪费。职工要不到住房,埋怨单位,埋怨国家。影响了积极性,影响了生产力,事实上国家又把包袱转嫁到各个单位。

作为第一消费品的住宅既然几乎是国家供给的,那么,本来需要花在住房上的最大的一项开支,就必然转移,形成家用电器等等的消费超前。所以说超前,因为和相当不高的工资收入不成比例。一方面享受社会主义公有制的优越性,一方面不想经历长期的、艰难的资金积累的过程。今天的日本囊括了世界十大银行的前七名。日元的坚挺是因为阿信式的日本人民的坚挺。是因为西方国家盲目剌激消费的同时,日本人极有心计地在积累资本。我们的宣传在提倡艰苦奋斗,我们的体制在助长依赖和享受。

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一文中说过:过渡到免费分配住宅,那是与国家的完全消失联系着的。我们一包烟的房租,几乎等于免费分配。这种带着供给制色彩的、强加在社会主义制度上的优越性,取代了住宅的商品属性。结果使房租远远不能反映住房的价值,不能反映供需关系。谁占有多少平方米的住房,谁就占有了国家补贴到每平方米上的造价、修缮费和管理费等等。住房低于平均居住面积的,便等于在为住房超标准的尽义务。住房超标准的事实上在剥削住房困难户的剩余劳动价值。

在市场比较稳定,物价比较繁荣的近几年,象征性的房租和福利性的新住宅,自然刺激起人们多多益善地要房。用一句广东话来说:横竖是阿爷的。分到一个中单元的房子,实际得到的价值何止万元。还可以传给儿子。儿子死,还有孙子。结果是各尽所能地搞房,按职分配地得房。

可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不是按劳分配么?

老子円:损有余以益不足,天之道也。如果我们统计一下有多少超标的住户,有多少要下了而无人去住的空关住房,那么,我要说,损不足以益有余,违反经济规律之恶果也。

与其说是分配房子问题上的不正之风影响了党风,不如说是违反经济规律的住房制度激化了利益分配不均的社会矛盾。恩格斯在(论住宅问题》中说正是这种标志着德国发生工业革命的急性病似的住宅缺乏现象,使当时的报刊上登满了关于住宅问题的文章。我们今天随着改革的发展,不断提高的经济收入必定刺激起不断增长的物质的和精神的需求,不断增强的自主意识和开拓精神,更是不愿意让住宅、户口等捆住自己的身子。

我国从三中全会以来建成的住宅达三十二亿多平方米,但是住宅问题依然是一个爆炸性问题。住房不宽裕的人尤其地关注住房制度的改革。变革的雄厚的根基,在于思变的人们之中。今年7月11日,由国务院住房制度改革领导小组召开的城镇住房制度改革试点工作座谈会在北京结束,大家一致认为住房制度的改革是全局问题,对整个经济体制改革有影响。同是这个7月11日,南斯拉夫萨格勒布彼特洛互医院的产房里,诞生了世界上第五十亿个公民,联合国宣布7月11日为五十亿人口日。人激增越发突出了住房危机。人类有一半时间是在自己的住房里度过的。值此1987年为无房者提供住所国际年——简称国际住房年,我跨机仓,走进车厢,准备写一份关于我国住宅商品化的可行性文学报告。

上海——焦灼

漂亮的上海姑娘们,有多少是从各种狭窄的生存空间里侧跃而出的。

5月中旬一到上海,我就到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家里去满足我的生存需要——吃饭、休息。同学和她那十八岁的女儿住一个大亭子间。亭子间的正中间是一张方桌方桌与靠墙的长沙发之间,只一条得侧身而过的空间。方桌与大床间、方桌与立柜间,也分别只是一条得侧身而过的空间。

那位漂亮女儿正在长沙发旁巧梳妆。她一回首,果然焕发了。姆妈!她嗲声嗲气地欢叫着,让她的姆妈和她共享她的美丽。继而又一笑,一歪脖,把这娇笑枕在自己的肩上了。停格。

她极轻巧地在沙发前的第一个狭长空间,侧身按水平方向跳跃着,侧进了大床前的第二空间,又侧进了立柜前的第三空间。对着立柜的穿衣镜来一次全身扫瞄,这才侧着跃向门外!

很狭小的空间经她青春的活力一鼓胀,竟拓得很可以自由驰骋了。

于是想到,漂亮的上海姑娘们,有多少是从各种狭窄的生存空间毕。侧跃而出的?

远处——房屋密密处传来了隐约可闻的吵架声。侬不客气阿拉也不客气!公共地方大家好用的!侬哪能把东西放到阿拉这里来了?大家勿要吵,呒没意思!侬吃不消么去寻派出所好了!

狭窄的住房产生狭窄的心境。

本想躲在同学家里休息一下的,却躲不开上海的住房问题。我走出亭子间,走下楼梯。楼梯从上至下的靠墙处,摆满了各家的鞋。摆一双鞋就多占用一方空间。这幢楼惟一的公用厨房里,木梁上挂着十来个买菜的竹篮,各家各户机会均等地享有厨房高空的开发权。

这幢楼我从上小学肘就常来的,所以很认识一些邻居。只有二楼的张家是新搬来的。张家伯伯!我招呼着走了进去。张家的三代四口住这一间十九平方米的屋子。几乎所有的家具、家用电器都兼作隔墙周。一个三门大立柜把屋子一隔两。

右边的双人床前挡着五斗柜和缝纫机,左边的双人床前挡着电冰箱和洗衣机。家具上面堆着纸箱、被套,家具下面塞着水桶、米袋。节假日若有亲朋来吃饭,那就是一次把沙发翻到床上,把五斗柜、洗衣机移位的系统工程。

屋外墙上还倒吊着一个柜子,可放些杂物。张家伯伯指着这只柜子,眼睛望空中的不知什么地方出神地看着,好像还想看出啥个名堂,好像在这楼道的端还想发射一个宇航站似的。

张家伯伯的儿子、媳妇都是工程师。晚上怎么读书、研究呢?马马虎虎。床头柜上也可以写字的。呒没办法。比老早已经好多了。张家伯伯善眉善眼地笑着。以前他们家住在人民广场附近的一条穷街上。一到夏天热得只能到人民广场去睡。

还有可能分房吗?我问。

媳妇厂里还要分房。要求要求看吧。能够分到么,顶好了。他说,比阿拉困难得多的人家,多了。

所以,不能分到也无所谓,也心平气和。

现在房子塌下来也好,压了侬造成了彩响,我们可以沾侬的光了上海的住房问题为全国之最。旧式里弄、简易楣屋占市区住宅面积的近一半。5月15日的早晨,我随意地坐上二十六路电车到西藏路下。路径一排旧式里弄。弄堂口三五成群的妇人在刷马桶。这种有一个拎把的木头马桶,据统计在全市还有八十一万只。煤球炉在全市也有五十三点六万只。由此可见上海还有多少兼作卧室、客厅、餐厅、厨房、厕所的多功:能的屋子。

那几位妇人刷马桶的技巧之娴熟,音色之纯正,之富于韵律感和节奏感,恰似她们在协奏着上海晨曲一般。一位正在生煤球炉的老妪,干枯的头发支愣着,就像她用来煽炉子的那把破扇。她的身子,更是像她用来生炉子的劈柴。

里弄里,刷好的马桶靠着墙晒着。马桶林立间坐着一些闲人。里弄上方,密密地挂着的晒衣竹子,横搭在两边的楼上。一排排湿衣淋漓地下着人造雨。闲人们观赏雨景般地越发地悠闲着。

上海街景。

外地来上海的人,往往把外滩、把南京路、淮海路、金陵路,当作上海的全部。但我知道,即使是这种马桶加炉子的里弄,也还为很多上海人羡慕。我在西藏路下26路电车后,胡乱走到南市区小南门街道的大夫坊。我一分钟之前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大夫坊。只是走到这里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停下了。是么,我还往前走干什么?我不就是想在南市区——上海的穷街——随便走访一些百姓家么?

这里塌了一间房?这是属大夫坊的复兴东路462号甲。哪天塌的?7日。那晚没下雨,也没什么风,就是房梁断了,塌了。幸亏这家的孤老太太叶娥娣到苏州上坟去了。没死人。人呒没压死就不要紧。不过阿拉住在隔壁的这些人家怎么办?房子全是连着的。一家敲只钉子,别家也受影响。老太婆的房子一塌,阿拉的房子就往东倾斜。侬看,十五度油毛毡也给她的房子拉掉一块!我只求房子勿要塌,夜里睡觉好太平点!可是阿拉老百姓也呒没办法!

说这席话的,是老太婆房子右边的人家462号乙。左边是460号,老太婆的房子把460号的墙板拉出几个手指宽的大裂缝。雨水一打进来,水泥地上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泥水塘。大人不让同事来,孩子不让同学来:人一多,脚步一重,房子要塌的!就是江泽民市长不知道阿拉这里的情况。他知道了,一定会给阿拉解决的!

460号的饭桌上放着一大碗虾。他们一家家都吃得不错。也不缺电视机、录音机。一到晚上屋前屋后都响着电视节目的声音,460号的女儿简直没法准备考试。

我们这里家家都没有秘密。一家说话几家都能听见。透气都能听见!

放个屁都能听见!

这种房子挤得像宁波轮船的统舱!阿拉三代十一个人睡这屋,夜里等于睡统铺!

房子这么密,火烧起来救火车也开不进来!

夏天大家都跑到前边大马路上去睡!都是马路天使!

小孩老是野在外边,出事情就多!

大人在外边上班,一下雨就担心屋里不知道怎样了。假使住在新工房里,就可以一门心思地工作了。

住在这种房子里,愁也愁不过来。我儿子三十三岁了,就是不肯找对象。他说连个窝也没有,结啥个婚?害人家呀?今年市政府要抓的十五件实事,第一件就是要解决人均住房两平方米的特困户。侬想想,人一横下来不就是两平米么!我们现在就是想快点反映给江市长!

记者同志啊,侬一定要给阿拉反映反映!

天知道我怎么会给这么多人围着、拉着、拥着、扯着。仅仅因为我是记者?还是因为一经引爆住房这个话题,火势就像森林火灾似的不好收拾了?

我晕头转向地给拽进复兴东路464弄的一个个家庭。

41号楼上这家,四口人住六平米。床下是马桶,门口是煤炉。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怕他们撞上煤炉,怕他们跌下楼梯,也怕他们蹬脚——因为地板已经酥软如豆腐干了。没地方搁大盆,不能洗澡。甚至也不能拖地板。楼上泼一?滴水,楼下就漏一滴水。只好拿块布像洗脸一样擦地。

42号,房子倾斜三十度了。所以窗口不能装玻璃了,只好钉上一块板——随时可以根据倾斜度的增长不断地锯这块板。墙板是糊了不知多少层的纸才能权充作壁的。我捏了一把墙,果然如秫秸一般粉碎了。

106号。拱出的板壁,坑洼的泥地。房主是位六十一岁的大婶,袜厂工人。她丈夫在旧社会就死在这屋。她下了班就给人家洗衣服、剥蚕豆,否则生活不好开销。她母亲解放前后都给人家洗衣服。在这坑洼的地上摔倒几次,现在起不来了,娘还有心脏病,躺在床上连空气也呒没!一刮大风床都震动!阿拉娘要闷死了,压死了!侬勿要看阿拉娘了,她已经不像人了!罪过啊!

26号。二点二平方米的屋一这能叫屋吗?没有窗,人也站不直。只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挖了一个坑,人站在这个坑里方能直起腰背。古代的易经就描述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人方有上栋下宇,以待风雨。这个26号,与其说是上栋下宇不如说是穴居。偏偏住这儿的七十四岁的孤身老人,身高一米八。他穿长裤便每每走到屋外来穿,否则脚伸不直。老人蹲在门口生炉子。烟呛得我直咳,老人是不是有免呛力了?惯了。算算,我住这个26号,三十年也过来了。我也不要新工房,想也不敢想。只要能解决一间旧房。解决了,就解决。解决不了就算了。上海房子这么紧张,国家也困难,我几十年也住过来了么!

这位七十四岁的大个子老人,从前拉劳动车,后来当装卸工,对生活从来也没有什么奢望。不过我终于知道他的心底埋着惟一的一个愿望——这辈子能住上十年新工房。

我还去了号……X、Z号。那里住着钢铁工人、纺织工人、化工厂工人、纸厂工人、饮食店工人……被我们称之为国家主人的人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么?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是主人么?侬上楼走轻点,当心楼梯塌下来!侬当心头勿要撞上天花板!他们一路叮嘱我。现在房子塌下来也好,压了侬造成了影响,我们可以沾侬的光了!哈哈哈…?

笑完了,言归正传。无论如何请你反映绝江市长。一定要让江市长晓得阿拉的情况。江市长!江市长!

那么开口闭口的江市长,好像他们都和他们的市长那么熟,那么亲!叫得我心里直发烫!我走远了,再回过头看看。一位送我的妇女弯起了右手掌,举到额头近旁。她是要对我挥手再见,但仅仅再见又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于是就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介乎再见和敬礼之间的手势。而且还弯起了腰,加重着这个手势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