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倒着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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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宁静的小镇上有一个不安分的大个子(4)

明快坦荡的停车场,又使我联想到明快坦诚的方宇的领导班子。永臣说这个运输公司的最大特点是团结,实话实说,干活都舒心。他说方宇起得早,早上读到好文章,用笔划上道,用玻璃杯压在他的桌上,推荐他一读。

永臣说着,他那对热水一样的眼睛泛着对方宁的感情。

原领导班子的把手已经退休了,说如果方宇中标承包,他连公同办公楼都不去。方宇觉得,自己承包后就应该做工作让他愿意进大楼。这位原一把手在公司工作了卜九年,总归为公司贡献了十九年的精力。尽管人家都知道当初是他把王方宇运出公司的。如今人家年事已高,方宇怎么会与他计较?他得广胆囊炎,医药费要一万元,还有妻儿因为护理病人影响了工资收入,方宇全给报销了。他的房子得拆迁,有五千元的拆迁费。方宇说,人老了,身边再没几个钱,在子女跟前腰板也不硬。这五千元,你支出来留着吧。买商品房的事公司为你想办法。这位老同忐搬新房后常来公司办公楼,还问有没有茶喝。方宇显然对他这句要茶喝的话特别高兴——终究不存隔阂了。去年年夜还来公司唱歌。他对方宇说,公司将来好,给一人发一个煤气罐,以后再给坐坐飞机。煤气罐,7月份已经发给他。那么,还剩一个以后。

方宇提上领导班子的三个老铁,两个甲?给他拿下了,只剩一个陈新华。方宇曾和我说及今年他三年承包期满后搞集体承包的话,有的副经理又要变动,但陈新华得继续留用。新华原先是电工,冇人背后称他小痞子,无非他耿直刚正,说话不免冲撞人。方宇让他当经理助理,凡是方宇不管的他都管。他在线路上查票,买不动求不了硬不成软不就不依不饶铁铮铮硬邦邦,乘务员自然敬他惧他奉公守法。八面通人一般都抽当地产的一元三角一包的宇宙烟,新华只抽四角四分一包的琥珀烟。方宇不断开创事业,和他的接触不如先前多。明明方宇很信任他,他以为自己也要步那两位老铁的后尘,不会再被留用。由此我更觉方宁的不轻诺、不买好、不暧昧、不偏私。

如果很多人今天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那么这个企业便是一个活性企业。我与方宇在院里说话时,进来一个姑娘,交给方宇一叠她抄写的材料。好端正的字。我说。方宇说有一冋他在全体会上说及公司缺少一个字写得好又会写文章的人。这个叫春艳的姑娘第二天就走进方宇的办公室,说,你不是需要一个写字写文章的人?春艳吁出一口气,终究说出了这句她头晚想了一晚的话。那一晚她来回给自己鼓勇气。后来想,不用怕,反正王经理看不上她这个普通女工的话也不会因此而扣她工资。没想到王方宇说行,用一段看看。方宇对她一无所知,只是想这姑娘有这样的进取心,应该给她鼓励。如果试用下来不成,那是正常;如果还真行,那么好。他作为经理的一个重要的职权就是——给人以机会。

春艳进屋放下材料就要走的,只是经我一问,她脸涨得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泪。她说以前的领导都觉得她太小懂啥。王经理答应试用她后,她跑回家对所有的家人都说了,对叔叔婶婶都说了。

在穆棱县运输公司这个活性机体里,我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拧。拧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电影演员。60年代的电影《红色娘子军》中,他演男主角洪常青的通讯员。那种亲切可人、忠诚不贰好似拧就是这样的。我初见王方宇,他身边就站着一个拧。是的。他俩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洪常青和拧。这位拧二号,一头好似永不捭理的学生头,一身好似永远皱巴巴的衣裤。偏矮的个儿,瘦削的脸,一对聪灵圣诚的小双眼皮,两道草草地横在额上的皱纹。笑起来不仅嘴在笑眼睛在笑整个脸在笑,而且整个身体的全体肌肉全体骨赂全体神经全体细胞都在笑。大家管这位拧二号叫祥子。

过去方宇搭过一次祥子开的货车,这是他们的全部交往。方宇当承包人的第一天就请他当自己的司机。他说干不了,说他不会说不会道不会来势儿。方宇说用不着你能说会道,我一肚子的主意呢,每一个主意都值钱。祥子说你信任我,我一定给你干好。他们驱车去这县那市,方宇一路睡觉,到一处就办事。有时瞌睡醒来一看表,说祥子,这么长时间才开了这么点路?祥子说你摸摸你那脑袋,咣咣地在吉普车门上撞了一头鼓包也不醒,看你这么撞,我还不得开慢点?也不知累计撞出多少鼓包后,方宇习惯了,产生一种睡眠时的条件反射一即便睡着了,双手也抓住座位前方的把杆。头再不会倒向右边去撞车门。祥子说每到一地方宇办事他就可以踏实睡觉去,说方宇真累急眼了。方宇说祥子跟着他太累,因为祥子开车时又不能睡。在我看,他俩谁更累的问题如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

今年元旦后,正是冰天雪地。他俩凌晨两点半起来驱车数小时去牡丹江市办事。下午回到八面通,又接长途,四点又起程去哈尔滨(今年4月八面通才有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一车连祥子五个人。晚上十点开出一百五十公里后,困得不行。但是明天上班前必须抵达哈尔滨。车不能停。方宇说,唱歌吧,要唱得祥子不困,至少唱得祥子不瞌睡。一车人都不善唱,会唱不会唱也得唱。这个唱半句那个唱两句也得唱,都得接着唱。才能维持距哈市的五百公里的路程。唱了小燕子,穿花衣,又唱两只老虎,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如此五人唱了八小时,嗓子全没了。早上六点车到阿城,上班前来得及开进哈市了。方宇让祥子在车里瞌睡二十分钟。他自己下车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来回走,免得一停下睡着了误了喊醒祥子,那么那八小时的歌全白唱。

祥子对方宇说,你干出一番事业,咱也光荣;我给你捅个漏子,你脸上也无光。祥子几乎把家扔了。月月只管把煤和柴搬家去。他的妻,有胆囊炎,月月发一次。发作时痛得她在胆囊周围按出一大片血手印。还有两个孩子。哦,祥子也三十八岁了,可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家室之累的小通讯员。我几次看到方宇在这里那里办事,祥子在门外蹲着,不进屋,不介入。好像他可以永远这么蹲着。直等到方宇终于有出来的时候。

祥子的弟弟叫小金子,这是黑土地上的一个新品种。个子虽小但精气神的张力很大。高耸的鼻子上,是一对骄傲而充满智慧的漂亮的眼睛。今年二十六岁,是在商品经济的浓缩汁液里浸泡出来的。原先在运输公司上班时穿得突出,吊儿郎当的样儿也突出。今年初方宇和他一起往牡丹江市送煤。刚开出三四十公里,两个后轮胎爆裂。正是零下三十六七度的天气,方宇的腰病发作了。小金子让方宇好生坐在驾驶室里,自己下车折腾车轮。冻得伸不出手的天气,小金子蹲在地上,躺雪地里。方宇下车去看了他七八次,小金子在雪地里作业了两三个小时,到底把两只轮胎修补结实了。小金子上得车来,一声不言苦,一声不说冻,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原来他这么耐苦、干练。两人一路唠了起来。这才知道小金子原先开过煤矿,开过金矿,开过塑料厂,更做过买卖——包括录音带、衣服、汽车等等。小金子知识面广,市场观念、信息观念更不用说。方宇想,一个人有抱负有开拓精神改革意识和打开局面的能力,应该给他提供发展的机会。乌鸡蛋的孵化也得需要条件。

方宇回到八面通就任命已经停薪留职两年的小金子为运输公司新开的洗澡巾厂厂长助理。小金子去武汉推销洗澡巾,大商场往外推他,说你怎么天天来推销?你有神经病?小金子满不在乎,只要为公司赢利还讲什么面子。公司现在投放市场很抢手的七种洗澡巾,三种是他的设计。

有人问小金子:你怎么把王经理买通了,任命你这小子当厂长助理?小金子说一瓶雪梅露(饮料)也没送过。

给承包人送礼是没有用的。

吃大锅饭的企业里,送礼或可获得重用。企业真正承包后,经济效益与承包人实现的利润直接有关,承包人怎敢用不称职的人?送礼自然失效。风气往往是制度的产物。体制不改革,由体制而来的风气难以治本。真正的承包一而不是做做样子的承包——势必带来一改陈腐之风的进步意识,带牵平等竞争的机会,带出全力以赴的竞争精神,带出个人与企业的生命力。

在王方宇,用人之道就是不计较于哪个人的缺陷,命着重于发现哪个人的优点。承包人不是雇主。社会是在每个社会的人的自我实现中实现整体价值的。王方宇为一个个别人的自我实现贡献自己从而也实现自己。

王方宇在公司实施的是一级管一级。一级只管一级。譬如他只管副经理。给副经理权力也就是给副经理责任。不能越级指挥,也不能越级请示。既解放副经理们的生产力,也解放了王方宇自己。那么王方宇做什么?方宇说话:我就是决策。

开始有的中层千部习惯于原来的谁大找谁,有事找经理。王方宇说找错地方了,找主管你这部门的副经理吧。中层干部管人。工人只怕中层千部不用怕方宇。年长的叫他方宇,年轻的叫他大个子,也有胡叫大哥小舅的。方宇出差,副经理们不愿意经理不在家,出什么纰漏,所以抓得越紧。方宇有一次外出三十二天回到八面通。大家喊大个子回来。方宇说这一个月你们辛苦了,真想你们大家。说着就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