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倒着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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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宁静的小镇上有一个不安分的大个子(5)

从他承包这一天,这个企业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每人都签了合同书,都按职务不同交了风险抵押金。经营不善,抵押金赔进去。经营好了,给利息。于是有了全员性的危机感和风险意识。王方宇又实行每天七小时工作制。有人说王胆儿大真是胆儿太大。国家规定八小时作制。方宇说那是在时间上的规定,没有在效率、在满负荷上的规定。中午十一点下班,一点半上班。职工回家买好菜做好饭,爱人孩子正好回家吃现成的。承包人为职工着想,职工焉有不为承包人着想之理。这天晚上——个电焊工带着他妻子找到方宇。方宇说小两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电焊工说他两口子把私房卖了两万元,合计合计,不存银行了,投入公司的洗澡巾厂做周转资金吧。

请记住:这里可以买到时间。

王方宇抡起拳头,一下击倒看门人。他指挥两辆车开进定县棉麻仓库。有人放火烧棉花,还守着仓库不让人进。快往里冲!这是1970年8月1。

救一个濒临死亡的企业,实在也如救火一样需要毫不迟疑当机立断。穆棱县还有一家第二运输公4早已瘫痪!一无家当,连一条轮胎也没有。欠下好几万元债不说,还欠了职工三年的工资。有几个单位看上二运的院子,但是想到二运有一批退休职工要养起来,又不愿背上这个大包袱。可是职工们没有工作如何养家。一到过年,职工成群结队到有关部门有关领导家去抽大烟袋或者抽自己卷的喇叭筒,要求开支。为二运上上下下想想,怎不急死人?方宇早有兼并二运的心思,苦于没有这个财力。到1989年3月18日他终于兼并二运,还清二运的债务。到1989年底给二运全体在职不在职的工人补齐原先欠下他们三年的工资。

那么,二运这个空旷荒芜的院子用来做什么呢?1989年3月16日,方宇办公桌上出现一条洗澡巾,这是长生、永臣、新华他们看到后跟人家要来的,南朝鲜的。弄不明白这是用什么原料织成的。一搓皮肤快速去污,省时省力。尤其在水的危机日益严重的现在,此洗澡巾因为快速省时所以省水的优势不可抵估。王方宇很快上石家庄全国纺织会议上去打听这种洗澡巾到底是什么面料的?全国哪儿能生产?商谈定制原料、研究加工工艺、厂房改造、立项。总之,从3月16日方宇桌上出现一条不知为何物的洗澡巾,到7月14日方宇那运输公司新建的和利洗澡巾厂生产的通乐牌洗澡巾正式投放市场,前后只有四个月,而且质量经过改造高于他们要来的那块洗澡巾。谁用谁放不下。一年后产品已销往二十四个省市自治区。人说方宇啊,那么多优秀企业家怎么就你这个运输公司经理想起生产洗澡巾呢?

我在洗澡巾招待所时听到有人大声说话:王方宇真是个茬子!我问茬子在这儿作何解释,人说当地话里就是这人真行的意思。

洗澡巾厂招待所,不知是不是中国最小的招待所。一共只有四间客房。然而有传达室,有餐厅。舒适而悦目而温暖。招待所所在的院子那头是厂房、办公室。这儿原先就是兼并来的二运的大破院,只有进门就下窖的豆腐坊、马粪一寸厚的马圈和破旧不堪的车库。铲去马粪,安上门窗,隔成小间,粉刷一新,办公室、厂房都有了。再装修,招待所很体面了。尤其在一个小镇的一个小厂的一个小招待所里,居然清晨半夜的都能洗上热水澡。那淋浴器里喷出的水流或是现代文明对黑土地的冲击波?

八面通有时停水。我住洗澡巾厂招待所的那些口子,洗澡不敢用肥皂,怕万一洗一半没水了。当然,是万一。正是7月最热的几天,通乐牌洗澡巾正好施展其魔力。什么肥皂也不用,一擦搓身体就滑爽了,整个洗澡过程如同电影中的快镜头。而且刚柔相济,止痒解乏,舒筋活血,促进代谢。油污的脸用这巾擦洗,不仅洁净,而且润白。我在那里十来天,不用肥皂,不用擦脸油。一切都从简了。只要一条洗澡巾。这些年常说花钱买时间,买洗澡巾也就是买了时间。再想到如果普及了洗澡巾,那么全国可以节约多少洗澡用水。我跟人开玩笑用电视里的广告腔说:通乐,通乐,给您带来健康、效益与快乐。凡想节省时间、节约用水、增加精力、增加工作量者,请买和利洗澡巾厂的通乐牌洗澡巾。地址:黑龙江穆棱县八面通镇。电挂:6633。电话:046343817。请记住,这里可以买到时间。

1990年3月20日,穆棱县有关部门领导加上王方宇,加上下。方卞带上的小经子,一行七人对销售洗澡巾的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进行三十二天的考察。凡销售洗澡巾的部门都盈利,都希望能继续保障他们的货源。这穆棱七人到成都,对方请他们游杜甫草堂,观乐山大佛;到西安,请他们去华清宫,看兵马俑;到南京,登中山陵,看长江大桥;到武汉,登黄鹤楼,去葛洲坝。这七个受欢迎的人好似乘坐在条飞毯般的洗澡巾上,去重庆,到北京。到了北京被请进全聚德。方宇平日里爱吃煎饼、大饼子等咬起来得劲儿的才觉顶饿。有一次他和祥子住在哈尔滨军招待所。早餐的稀饭、馒头随便吃。每桌一盆十只馒头。方宇和祥子三四口吞下一只地吃下一盆馒头。看看左边一桌剩下三只馒头呢,祥子端过来两人吃了。再看后边一桌亦有剩余,又端过,盆。大约每人各食八只。方觉大体不饿。一则本来胃口大,二则常常驱车赶路办事一连两顿吃不上饭,饿的。服务员姑娘在一旁直笑。第二天在军区招待所早餐时,服务员姑娘抿嘴笑着看他们灌下十只馒头,抿嘴笑着给他们再塞上一盘请用。方宇对我说,时间:1990年3月25口中午,地点:北京全聚德,人物:王方宇,又是一顿晚饭一顿早饭没吃了,这顿午饭他一人吃三十一张饼。

消化了这三十一张饼,方宇不免想到2月12日穆棱县专门召开的县长办公会,县长亲自过问,要把洗澡巾厂作为县骨干企业对待。方宇又想到张副县长与他坦诚的谈话,交通局长动完手术还未拆线就同他一起实地考察。还有县物价局、工商局、计委、县人民银行、金城信用社对他的支持。尤其想到县委书记刘士祥,是1987年穆棱县首次公开向社会招标的总策划,男主角是自己蹦出来的——王方宇。刘上祥一定要听王方宇他们的答辩,向省里请假晚去一天参加省的会议,坐阵支持县里第一次的投标答辩。然后又支持了穆棱县的又一个第一次——王方宇兼并二运。否则哪来的厂房一下办起了和利洗澡巾厂,生产出毯般的洗澡巾?

不过,王方宇作为承包人,承包起职工今天的生活和明天的奔头。方宇运输公司下边已有十三个生产单位,企业的运动、产供销的运动从根本上说,就是资金的运动。然而全国性的回收货款慢,银行缺奶。方宇最大的享受是畅想他为企业设想的一个个狂想曲。方宇最担心的,还是资金,资金。而职工们的担心或许还甚于方宇。譬如,万一方宇不承包了怎么办?万一政策变了不让承包了怎么办?万一别人承包不实施这样的经营方针和分配方案怎么办?毕竟不是老百姓说了算的。

方宇的大脑承受的压力太大,额头左右角的头发都秃进去了,那条牛虻式的大疤痕也越发地显眼。

方宇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方宇身上压着四层楼房。这是1976年震惊世界的地震。他是当天就从张家口赶到唐山抗震的。四天四夜过去了,方宇亲手装进塑料口袋的尸体已有五百多具。然后又发现这幢倒塌了的四层楼的错综交叉的预制板下还压着一个人。压了四天了。万一还有一口气呢?此时余震不断。爬进这塌陷的层层预制板下边,是任何一刻都可能从此再爬不出来的。方宇下去了。一路擦着尸体爬下。只见一块预制板砸在床头的箱子上,一个幸存的小伙子被卡在预制板和床板的中间。脖颈上的皮都给卡破了,四天下来奄奄一息。方宇说,你要与我好好的配合,活着出来。方宇让上边用起重机吊起预制板,但那么些预制板堆压着,如何吊得起。正巧路过一辆本的发电车,二十五吨的千斤顶,一摇,预制板起来了。一层板一层尸体,这下给挤压得血哗哗地浇在方宇身上。二层楼挂下的死者的腿,已经发酵了的两条粗腿,沙袋般的撞击着方宇的脑袋。方宇从松动的预制板下使劲拽出已经被楼上流下的血沤烂了的棉花套、蚊帐、被子。还卡着的小伙子周围,就有了一点空间。方宇说你坚持一下,我先把你脑袋抽出来。方宇在这腥气熏人的地下已经不吃不喝地忙活了四小时。小伙子脑袋是出来。方宇喘息着就是抽不出小伙子的身体。屏住气。拚一下。方宇像接生似地把小伙子从预制板和床板之间抱了出来。只不过使劲的不是产妇而是接生婆。

小伙子奄奄一息,王方宇苟延残喘。突然王方宇只觉什么东西扑了上来,吓得他头发全竖广起来。又听得喊声:解放军叔叔,你可把我救了!方宇这才明白抱住自己的不是死人而是被自己救活的小伙子。他说他叫蒋有长,二十一岁,四川省电力局101工程队四处十六连的钢筋工,家在成都。方宇说你还丢什么东西吗?蒋有长说丢了工作证和一只上海牌手表。

方宇想一个工人买一?块表不容易,帮他找找。他趴床下用根棍儿拨拉来拨拉去。

有了,工作证,手表。蒋有长喊谢谢你解放军叔叔。方宇说快别这么喊。上边有人听着呢。你得喊毛主席万岁呀。那年头,被救活的人都得这么喊。

王方宇经过高压的年代和高压的预制板,如今压力再大,他经受得住。他说一声祥子,我要睡了抓住车座前的把杆就睡着了。他在家睡前要饮下两三斤水。他体重一百九十五斤。他还要挤出时间看电视中的拳击、足球、赛马、赛车。他自己见车就超,总要超过前面的一辆,再超过前面的一辆。哪辆车要超了他的车,他就在后边拚命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