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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夙愿(1)

多丰韵,太稔色。乍时相见教人害,霎时不见教人怪”些几得见教人爱。

--《西厢记》

可以说,杨母是怀着恻隐之心,和审视韦惜玉有无可能做自己的儿媳,这样双重心理,到韦府去探病的。使她震惊万分的是,韦小姐的病体,竟是那样沉重!面如灰土,骨瘦如柴,分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连喊数声,好不容易才将眼皮拉开一条缝儿,那般吃力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一一添麻烦。”看到那情景,她心里十分歉疚,暗恨儿子作孽坏事。要不是怕惊吓着病人,她真想抱着可怜的姑娘,放声大哭一场。为儿子告罪,也发抒一下自己心中的怜悯与痛惜……

至于说,姑娘病好了,是否可以做她的儿媳,当时,焦急与痛怜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竟忘了考虑。直到韦家招待她母子吃饭的时候,她才在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姑娘不应该做杨家的媳妇!

凭着女人的敏感,她看得出,韦小姐不仅身材短小(至多不过四尺高),用北京人的眼光看,那是矬之又矬了。“高媳妇门前站,不做营生也好看”。这北方乡间流传着的俗语,她并不全部赞同。智高妯妇”固然好看。但不要说“不干营生”就是营生“不赢人”或着邋邋遢遏,也不成体统呀!一个妇道人家,不成要公婆丈夫熹替她缝补洗涮,烧煮烹”?拿熄妇象老祖宗般捧着敬着,那成了什么世界!但她又觉得,许多小个子的女人,倒是十个有九个,伶俐俏索,干起活来麻麻利利,一阵轻风似地,就像戏台。上的小花旦在做戏。从前,她甚至认为“十个大个儿九个笨”。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韦小姐竟是那样一副骨架。虽然没看到她站在地上是啥模样,可薄棉被底下,那细细的,薄薄的,短短的一搦身形。哪里象个十七大八的姑娘,简直就是个八九岁未成年的孩子!连她的面庞儿也小得象三岁娃儿。尽管她的眼睛,鼻子,生的窝是窝,场是场儿。但那样的矬身材,怎能配得上自己身材高高的儿子呢。虽说做夫妻不能指望十二分地“般配”可也不能让高头大马,配只羊羔儿呀。那岂不是太带累了自己的儿子?

“不般配,太不般配--他俩天生不是一对儿!”心里头一面叨念着,同时拿定了主意。

唉,唉,悔不该自己那么固执己见!儿子怕娶了不安分的女子,尔后留后患。却斥责儿子“心高”、“戏唱红了,想找西施、嫦娥”、“送上门的媳妇,就爽快收下”。虽然曾历海的劝阻,曾使她犹疑了一阵子。但等到韦太太一找上门来,母亲怜母亲,三言两语,就触动了她的恻隐之心。不但满口答应前去探病,还向人家赔罪,当面“把数”自己的儿子,“年幼无知,作搴粗鲁”呢。现在,她深悔自己冤枉了儿子。

想不到,儿子口上说不能接受韦家的婚事,也不答应去韦家探病,可真正到了韦家,竟翻了个个儿。在韦家,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放过儿子的表情和言行。还没见到病人的面,他在客堂里就已经坐不稳当,仿佛屁股底下坐着几个刺猬。脸上一阵阵掠过焦灼、痛惜之色。连戏台上假戏真做的本事也忘了个精光。等到H他上楼时,看那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恨不得一个旱地拔葱跳上楼去。也不知在楼上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竟把一个互不相干的女子,紧紧抱在怀里,象是结婚多年的夫妻!等到坐蓟韦家的餐枭上,尽管人家南菜北菜满满摆了一大桌子,儿子手中的筷子,却只是懒懒地在面前的盘子里夹一点,慢慢腾腾地嚼着,仿佛他孵魂儿被那姑娘拘了去……

唉,唉!自己领着儿子,做了一件大蠢事呵!

倘是韦家姑娘的重病,真的被儿子的一次探望,祛除干净,韦家必然再来提亲。那时,就不会再是姑娘的自荐,而是媒人登门了。既然儿子如此迷恋韦小姐,只伯再要拒婚,儿子要拦在前头啦呢……

怎么能够既不答应韦家的婚事,又不伤儿子的心呢?

充满心头的烦躁,驱赶了夜间的睡眠。自韦府归来的当天夜里,杨母辗转翻侧,难以成眠。后半夜,竟不由自主地披衣下床,悄悄溜到儿子房间外面,侧着耳朵谛听。房间里悄无声息。过了许久,传来一阵重重的翻身声。唉,已经敲过下三点了,演了一夜武戏,咋会不累呢?果然被那姑娘折磨得睡不着了!

晚舂的深夜,依然猕漫着侵人的寒气。她打了一个冷战。心事重重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磨磨蹭蹭钻进被窝里。刚刚暖过身子,忽地又爬了起来,穿好夹衣,扣严纽扣,再一次来到儿子的窗外。不一会儿,她听到了好几声断断续续的睡语声。嗯,总算睡着了。不睡着,不会说睡语。也许儿子不至于象自己想的那样。被那姑娘折磨得连觉都睡不成。从来不念佛的老人,不由得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放心地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合衣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盖着上身。又陷入了苦蓄的思索之中……

是的,眼下只有一条路;让他回心转意断绝与韦家的瓜葛。她伯儿子听不进自己的话,想请曾历海帮忙。可想到三番两次不听人家的好言相劝,以致弄到这个地步,如今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相求……

“唉,也没啥不好意思的。历海是月楼的好朋友嘛!”她自己劝自己。“天一亮,我就去跟他商议!”

“难道说,自己一片忠心,苦苦劝阻,完全错啦?”曾历海摇头苦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反问自己。

自从杨母答应韦家,要带儿子去探望病重的韦小姐那天起,他就一直深深陷入反躬自省之中。莫非真的是“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己被女人坑骗得伤透了心,便把天底下的女人,统统看成祸水孽根;连主动表衷情的深闺小姐,也当成是勾引男人的下流女人?当时,为了不使好朋友尔后吃坏女人的亏,他反反复复陈述利害,加以劝阻。一个多月来,真可谓做到了苦口婆心。

也许,他的忠心,完全是误会了人家美意的多心!

他七岁丧母,十二岁便作了新郎官。媳妇姓柳,十八岁,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一开始,他不习惯跟一个陌生的大姑娘睡在一个炕上。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每晚,一钻进被窝,总是用力往墙角靠。可是,柳姑娘,他的媳妇,总是把他拉过去,紧紧搂在怀里。他清楚地记得,直到母亲去世之前,他每夜也是象这样,偎在母亲的怀抱之中,用小手抚摸着她的粗糙的皮肤,很快就呼呼睡去。现在,他仿佛又睡到了母亲怀中。不过,媳妇的皮肤比母亲的滑润得多,这可能就是“媳妇”艰母亲的不同之处。他觉得,父亲的决定是对的,自己不该一再坚持“不稀罕媳妇”!如今抚摸着媳妇啊觉,不是跟睡在娘的怀里一样舒心么!他感到了做“新郎官”的满足。

可是,媳妇却不象自己那样容易满足。除了紧紧地搂着他,总是爱拿一只手捏搓着他的“小鸡儿”。有一天夜里,当他的小一鸡儿被媳妇柔的软手指,捏搓得成了半截小木棍儿时!她附在他的耳边说道:“喂,你别睡,听俺说:俺是你的妻,你是俺的小丈夫。小丈夫得有小丈夫的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

“让小鸡鸡绐俺暖和暖和窝儿,才是真正的小丈夫呢?”

“那好吧,你的窝儿在哪?”

“你爬到我肚子上来--俺教给你……”

他觉得媳妇的“窝儿”已经温煦煦,用不着他来“暖和”。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便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正要沉沉睡去,却被猛地掀到了炕席上。媳妇翻过身子,拿脊梁对着他,再也不理睬。打那以后,媳妇不但再也不主动搂他,他想触摸一下她的身体都不让。有一天夜里,他被尿憋醒了。睁眼一看,媳妇不在炕上。悄悄爬下炕,摸摸屋门仍关着,正奇怪媳妇去了哪里,忽听对面父亲的炕上,似乎有媳妇的呻吟声。他跳着锅台,从灯窝里往里一瞧,明亮的月光下,只见父亲赤条条地伏在媳妇身上,好象也在给她“暖窝儿”。怪不得她再不让自己做“小丈夫”呢,原来有父亲代替了自己。不做小丈夫无所谓,只是媳妇不让他再偎进她的杯里,他感到又象失掉母亲时那么难过。

随着年龄的增长,等他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便再也不想跟媳妇亲热,实在被她撩拨得按捺不住,也是怀着一种负罪感,听她摆布。他觉得在家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便借口“念书天分不行”说服父亲,放弃“进学”考秀才的打算,跑到离家三十里外的燕山脚下,在一个土财主家当了家庭塾师。

三个开蒙学生的功课,使年轻的塾师闲得发慌。恰巧,邻村有。个从保定府告老归林的京剧老伶人。课童之余,他拜那老伶人为师,学起了皮簧。他的嗓音圆润宽亮,不到一年工夫,已经能从头到尾学完了《文昭关势》、《捉放宿店》等四、五出须生戏。一开始,只是在清晨或傍晚,跑到河边的树丛中,喊几段--溜溜嗓子。偏僻山村无光景可看。渐渐地,曾老师的京调儿,竟使东家着了迷。隔三插五地把他请进客厅,泡上香茶,老婆孩子围成一个大圈圈,请他唱几段,“过过戏瘾”。当他使出浑身解数让东家过了几次“戏瘾”之后,忽然发现,在他引吭高唱对,主人二十刚出头的小婆子,眼光尽在他身上转悠。仿佛她不是用耳朵,而是在用眼睛“听”戏。开头几次,他并没在意。认为是自己珠圆玉润般的唱腔,引起了她的兴致。不料,有一天晚上,那姓任的小婆子,竞溜进他寄宿的学屋套里间。没等他回过神来,已经钻进了他的热被窝儿。闻到了女人身上特有气味儿,他醉了似地,头晕心颤,虽然心头扑扑直跳,但仍然顺从地让那女人给褪下了小衣……

(皮簧一京戏的别称。)

从此以后,那女人隔不上两天,便溜来与他幽会。不久,便怂恿他带她逃走。“到天津卫或保定府去跑码头,凭着你的美长相,好听的唱腔儿,还愁没碗好饭吃?”女人的话使他动心。但他拿不准,他用嘴呛着锣鼓经,呛着胡琴过门几,学会的那七、八出戏,能不能跟真锣真鼓的伴奏合上辙儿,更使他担心的是,与一个有夫之妇私奔,露了馅几,要落个拐骗妇女的罪名!他更害伯犯法。因此,他嘴上唯唯应着,总下不定真走的决心。

不料,有一天晚上,刚刚交夜,那女人挎着一个漏花包袱,匆匆溜进了他的书房。一进门,便惶急地喊道:“咱俩相好,老不死的知道了--要捉住砸死你!快,他招呼人去啦,跑得晚了,就没命啦!”说罢,拖上他就翻出了后墙。墙外已经拴着一头骡子,女人骑上去,让他牵着牲口,沿着山间僻路,连夜向保定府奔去。

到了保定府,他在永生戏园做了底包演员。任氏也就堂而皇之地成了他的“堂客”。正当他的戏份几分得越来越多时,忽然发现,他的“堂客跟着北京来的一个唱小生的小白脸跑了。他追到北京城,找到了那小生。人家不但不承认拐走了他的女人,还把他打了个七进七出。连伤带气,他在一个小客栈里躺了一个多月。等到养好伤,他的甜亮的好嗓子却变成了一条沙嗓子。他。的饭路绝了。无奈,进了三庆班,给杨月楼做了跟包的……

想到伤心的往事,他的心头一阵阵紧缩发冷。他半生坎坷潦倒,无一不是与女人联系在一起。正是勾引男人、见异思迁的风骚女人,使他从戏份儿丰厚的“二牌”须生,败落成一个侍候人的跟包!

人,总是根据自身的经验,来评判周围的世界。痛苦的经历,塑造了曾历海的女人观。他恨透了勾引男人的女人。尽管,他也知道那种女人够“味儿”但都是一些吃入不吐骨头的害入精。所以,他坚决反对杨月楼与韦家交往。不料,他越劝阻,杨月楼越钟情。连被他劝转的老太太,也变了卦,带着儿子亲自击探病!倘使尔后两家结成亲眷,作为外人,他岂不是两头教人生厌?再说,韦家姑娘也未必象柳氏、任氏一般,杨花水性。反复思考之后,他决定找杨母扯扯,说明他一再不赞成与韦家来往,可能毫无道理,完全是自己多余的担心。

曾历海一走迸杨母房间,老人便高兴地说道“历海,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不知伯母有啥事?”他想找机会谈出自己的侮意。

“历海,你说,下一步跟韦家该咋办?”

“已经去探过病啦,下一步还有啥事呢?”曾历海明知故间。

杨母放低了声音:“要是他们正儿八经地打发媒人来提亲呢?”

“伯母,打曾历海观察着杨母的表情缓缓答道,“您跟月楼瓤过韦家,见过那姑娘,也见了她的母亲。该应允,还是该回绝,您老人家跟月楼,总该有个谱气啦。”

“论人家,论老人,都没说的。就是那姑娘”

“怎么?姑娘长得丑,还是怎么的?”

“丑,也不能说丑。就是那身材,象个不满十岁韵小丫头,实在教人看不过眼儿去。”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伯母看扎实啦?”曾厉海仔细打量着老人。

“只隔着一层薄被子,咋能看不扎实呢。唉!可月楼那孩子,好象并不在乎人高人矮--真难为煞人呀!”

看到老人愁容满面的样子,曾历海拖捱了好一阵子,然后含糊答道:“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他高兴没把想好的话说出来,不然又跑岔了道儿!

去韦家探病以后,十多天来,杨月楼一直在痛彻地忏悔!

倘若不是亲眼目睹,他决然不肯相信,一个亭亭玉立的绝色女子,会在一月之间,变成僵卧床榻,干柴似的,气息奄奄的病人。而酿成这惨剧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当初,如果肯听从师兄丁少奎的劝告,何至于将好端端的姑娘,折磨到这种地步!

这几天,母亲关注的眼光,时不对地瞟过来瞟过去。曾历海也不断地拿话套问自己。暗地里,他捶胸顿足,痛恨不巳。表面上,他极力克制自己,又说又笑,装得没事儿一般,不让母亲看出内心的痛苦。他不慝给老人添忧愁!他也不愿让曾历海知道,他对前一段冷酷的决策,极端反悔。因为,那等于埋怨人家,给错出了主意!曾大哥一片诚心为自己好,哪能让他落埋怨。况且,为了女人,大哥也曾象魏长生一样,栽过大跟头。他的多虑,不是没道理。

他只恨自己,在韦小姐生死悠关的大事上,拿错了主意!多亏了母亲的坚持,他们才没有一误再误,终于去看人家的病,给韦小姐带去了一线活下去的勇气。要不,真是赎罪无日了。

最使他惊奇万分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竟能扑进他的怀抱,那样有力地搂紧他的脖颈,并晕倒在他的怀中!等到晕过去的病人,在他的怀里长吟几声,终于苏醒过来时,刚刚睁开双眼,便扯着他的左手,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双目竟闪灼着熠熠的光辉--跟他刚进门时判若两人!虽然她久久地默无一言,但那注视的目光,分明含着宽容与感戴。他象一口喝下半斤“牛皮散”一股热流直透心底。她那瘦小身躯所传递到他胸膛上的温煦的热潮,奔涌着,流遍了他的全身。当时,他差一点双膝跪下去,感谢姑娘的信任,并为自己请罪!

当他们还在韦家客厅里吃饭时,王妈便兴匆匆地前来向作陪的韦太太“禀告”显然是为了说给他们母子听:“太太,姑娘顺顺当当地吃下了半碗稀饭呢--这可是十多天没有的事啦!”

他们母子的探病,竟象带去一剂仙丹妙药,当场显出了神效!他佩服母亲的判断,感激母亲的坚主。不然,自己决无勇气去抗拒曾大哥那一串串大道埋!

可是,他们走了之后,借玉姑娘的病,会不会象当时那样,继续神速见效呢?已经十几天啦,应该能下地走动了吧?

他恨不得立刻跑到韦宅再去探望一番。可是,自从归来之后,母亲挂口不再提韦家的事,仿佛把病人忘在了脑后。老人不说话,自己怎么好开口呢?他想跟师兄丁少奎讨个主意。仔细一想,师兄心肠好,可是心太粗。性急喝不得热米粥,当心给捅漏子。而曾大哥又一直对这事不赞同……

(牛皮散一一北方方言,烧酒的别称,也称。烧刀子。)

他陷入进退两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