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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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夙愿(2)

当天下午,月楼与丁少奎乘车去同乐戏园。刚拐进四马路,路旁忽然闪出了陈宝生,笑嘻嘻地拱手向他间安。他认为是偶然相遇,随口招呼了一声。不料,陈宝生却跟在了黄包车旁。一面走,一面低声告诉他,韦小姐的病虽然在他探望之后,大见起色,但想要彻底根除,还得再去探望几次。分明看到了杨月楼为难的神色,陈宝生收起微笑,挺起一直弯着的腰杆,语气冷冷地说道。

“杨老板,这可是打勿得哈哈的事体哉!救人救到底。既然已经把人救得活转过来,就该再帮人家完全康复。勿为人情,还为积德喧!侬说是勿是,杨老板?”

杨月楼锁起了双眉:“那……只怕我母亲不点头!”

“咦,老人家都亲自去过啦,咋会勿点头呢!”陈宝生一手扶着车沿儿,斜侧着身子补充道“再说,也勿须回回劳动她老人家嘛!”

曾大哥那里也……秒杨月楼摇摇头,他仍然担心曾历海反对。

陈宝生打断他的话,高声说道:“请杨老板放心,曾老板那里有丁老板安抚。”陈宝生扭头向后问道,“怎么样,丁老板?”

“唁,月楼,一回是去,二回也是去,还沉思什么!”不知什么时候,丁少奎已经跳下丁黄包车,来到他的车旁。

这时,陈宝生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片折叠成方胜儿的纸片,递给杨月楼。一笑说道:“杨老板,这是给您的。”

杨月楼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西厢记》中的一阙《络丝娘》!

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惜玉顿首再拜即日枕上字迹虽然不甚整齐,但却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槽。他觉得双限一阵热,急忙把头扭向一边儿。

丁少奎趁机催促道:“月楼,干脆,现在你就走一趟。”

杨月楼哽咽地说道:“现在怎么行”

“有啥不行的!这儿离安乐里不过五分钟的路,你去看一骰,坐一坐就回--用不了半点钟嘛!”

“这……”

“快去吧,只要屁股别粘上板凳,耽误了扮戏!”不等杨月楼回答,丁少奎扭头向车夫吩咐道:“快,送老板去安乐里,快点!”

搿哼,这一回又是师兄跟陈案目搞的鬼点子!”坐在飞跑的洋车上,杨月楼见陈宝生小跑着跟在车后,忽然明白过来。不由长叹一声。“唉!师兄对我也是一片诚心哟!”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闲人静,海誓山盟,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低吟罢《西厢记》中的一支《幺篇》曲子,韦惜玉更加感到闷沉沉,空落落,心头惆怅无比。抬头看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阴雨,毫无停歇的意思。一只春燕倦缩在廊檐下的木椽上,黑缎似地羽毛被雨水打得透湿。它分明在冷得发抖,不时发出一声凄清的啁啾,宛如自己在投江被救后,所发出的叹息。

杨月楼第二次来探望,已经过去了八天。她觉得,这八天比八年还要漫长。尽管分手时,自己重述了两遍“你再来哟,他也轻轻颔首应允。但谁知他是不是言而有信呢?上次他跟他的母亲一起来,是妈妈登门坚请,才请动了他们的大驾,这一次也是那阙《络丝娘》,才把他拘来。只怕不加逼迫,是难以让他再登门的。哼,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偏偏生着一副如此高傲的心性!

那天,他来的时候,竟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韦小姐,你好些啦?我来看看你。”语气虽然柔和,眸子里也露出几丝关注和亲昵,但却是一闪而过。接下去,便是低头饮茶,连再抬头瞟自己一眼的兴致,仿佛也没有了!而她竟也因为他的背着母亲师兄来看望自己,激动得忘了说几句知心话。只顾拿眼睛在那动人的方脸上和修长的身材上呆看。等到想起该开口,拖已经站起来,说了一声“伯误戏”匆匆告辞走了。为什么在信上,能够红着脸,流着泪,把要说的话写尽,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跟前,反倒没有开口的勇气了呢?

她不理解自己。也恨自己怯懦无用!

正是呢,两面厮对,四目相望,多么宝贵的表心曲的机会,但却被自己错过了。似这样下去,就是他来探望自己一百次,怕也仍然是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的两个陌生人。“夜闲人静,海誓山盟”的日子,永远只能在梦中!

不,不。我不要梦里的姻缘,我要的是“画堂赛自生”的甜蜜日子……越想越烦躁,她大卢向楼梯口喊了起来:“奶妈,奶妈--决来呀!”

“来啦,来啦!”

可能受了喊声的惊吓,王妈搀着韦芏氏,一面答应着,一面慌慌张张爬上楼来。两人脸色惊异,分明认为惜玉又犯了病。不料,来到楼上一看,惜玉好端端地坐在窗前,不由愣了好一阵子。

“阿宝,有啥事睦?韦王氏开口问道,“身上又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却转向王妈说道:“奶妈,你去叫杨月楼来,我有话跟他说!”

“啊?”王妈一时不知作何回答,看看女主人瞪着眼在发呆,只得嗫嚅答道:“只怕,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呢。”

“怕什么!我再给他写封信就是。”

“借玉,你不知道”壬妈苦笑笑,”光一封信,怕是请不来杨老板。上次,全靠陈案目和丁老板帮忙,才把他从半道上截了来……”

轻轻“噢”了一声,她半晌无语。然后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坐回到杌子上,吼叫般地嚷道:“那就再想法子把他劫了来!”她把王妈说的“截了来”昕成了“劫了来”。“我必须跟他打开窗子说亮话!”

“阿宝!”韦芏氏急哭了,“法子得慢慢想啦,总不能那么性急嚓!”

惜玉瞅了王妈一眼,快步来到床前。身子一歪,摔倒在床上,忿忿嚷道:“好哇,你们只等着看笑话就是!”

“孩子!”两个女人齐声相劝。

借玉横倒在床上,闭上眼,不再出声,两只鼻翼,一喻一合地喘着粗气。

看来,不答应她的要求,又不知该发生什么事。两个女人一时愣在那里。

“惜玉,病,剐好了一点儿,你得爱惜身子呀!”王妈望望太太,走近床前,抚着惜玉的背,柔声相劝:“其实呀,太太跟你一样地着急,恨不得立刻把杨老板请了来呢。”

“那就快去!”惜玉头也不回,粗声粗气。

“姑娘,你看这样好不好?”壬妈瞥一眼满脸泪痕的韦王氏,“让俺跟太太商量商量,法子总会有的。等俺们想出个大概谱儿,再找陈案目帮着掂量掂量。说不准,有比硬闯辕门去下书请人家,更好的法子呢。”

惜玉终于睁开眼,抬起头问道:“那是什么法子?”

“眼下,”王妈苦笑笑,“俺也说不准……不过,尔放心,我跟太太更是急得象是火上了屋呢。”

“反正,不管想什么法子,得赶快,赶快跟他们提亲--他要是再不允,我再死给他看!”

说罢,她重新闭上双眼,不再吭声。

韦王氏深信,女儿“再死给他香”的话,决不是气话,她完全干得出来。为了那只遭瘟的猴子,她不但纵身跳过黄浦江,被救活之后,竞因思恋,而病得奄奄一息。老天爷给韦家降下这大的横祸!鸡年时气低,一只猴子搅得韦家朝夕不安。而杨猴儿一来,竟比什么仙丹灵符都灵验。变戏法似地,硬将临近死亡的人,从枉死城里拖了回来:当场睁眼说话,当天开口吃饭,不到十天,便能下地走路。塌陷的双颊,很快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粉色--拘魂的魔瘴,竟被杨月楼远远驱赶开了。而一旦杨月楼不再来,便又烦躁得坐立不安,饭量顿减。这一次,离人家第二次来探病,刚刚过去了八天,竟然如此吵闹不休,不但要见面,还要“打开窗子说亮话”。分明要当面向人家提亲--连一点体面都不顾啦!可,人家每次来,仍跟从前一样,一张嘴闭得紧紧的,不露半点口风一分明毫无允亲的意思!

“唉唉,强扭的瓜不甜,打蓿老鸹做不成窝。阿宝的性命,最终要毁在那猴子的手里啦!可恨的杨月楼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