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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抒情文选(16)

19.无可逃遁的反思

亚洲十强赛结束后,我的情绪一直低落,报纸上又在炒霍顿了,又在拿几个亚洲的小赛事大做文章了,又因小胜日本而煞有介事地作出“中国队重新雄起”的论断了,好像以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却难以兴奋起来。时间总要过去,人总要寻找新的刺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一个人、一支球队或者大至一个民族,倘若健忘到了恬然不计耻辱,懒得抚摸伤痕,不愿正视自己的重大失误的话,也就很有些可悲了。我认为,对亚洲十强赛的教训至今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反思,好像报角上登过一封致球迷的道歉信之类的东西,写得轻飘飘的,礼貌周全,态度谦恭,可惜什么实质内容也没有,而一些足球界人士大约希望尽快地滑过去,绕过去,好用虚幻的承诺麻醉自己也麻醉球迷,继续做那不醒的梦。但历史无情,继冲出亚洲的多次受挫后,中国足球本世纪的最后一次冲刺也黯然告终,国人无语,不得不继续充当置身事外的看客,球迷伤心,扼腕向天,只能再苦等四年,那支充满阿Q气的“胜也爱你,败也爱你”的歌,似乎也渐渐唱不下去了。我们失去了本不该失去的一次重要的机遇,我们的弱点集中地暴露了,事情已到了不能不彻底清理的地步,难道还不该好好想一想吗?

西方神话里的西绪福斯,每次眼看要把巨石推上山颠了,巨石又滑了下来,于是他再推,再滑落,再推,永世循环着,从中看到的是绝望中的悲壮,是人与命运抗争的不屈意志。中国足球近十来年的努力,看起来也颇像西绪福斯的石头,却显然少见西绪福斯的精神,不能说我们没有顽强拼搏过,但病根总是找不准,于是暴露出来的总是浮躁、忽冷忽热、中庸、软弱和保守,它在体制上、心理上、文化性格上所存在的问题,比之技术问题要远为严重。

然而,有趣的是,最近很冒出了一些妙论,撮其要者,一日“游戏说”,二日“体制不同说”,三曰“技不如人说”,均颇堪玩味。在大家都很激愤时,有人出来说,足球不就是一种游戏吗,诸位何必那么激动?我佩服持这种说法的朋友的博学和冷静。是啊,足球源于游戏,据说这世界上还有许多行为都起源于游戏,比如舞蹈,文学,音乐,又比如雕塑,绘画,甚至爱情啊,人生啊也被有人视为游戏,最后连人本身也说是上帝寂寞时的游戏。说足球是游戏肯定没有错。但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冥顽不灵,有的国家宣布放假看足球,有的总统放下正事看足球,赢了球就举国狂欢,输了球还会死人,球场的骚乱此起彼伏,永无宁日,为进军世界杯不知有多少政要巨商绞尽了脑汁,更遑论教练与球员,你看,他们连足球是游戏都不懂,不是太无知了吗?不过,游戏说者有时候游戏,有时候不游戏,比如赞叹起“小球推动大球”时就忘了游戏说。依我看,关键并不在于足球是不是游戏或源于游戏,而在于它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所占的分量,它在生活中实际发挥的作用。美国人曾经很鄙薄足球,现在态度大变,其狂热程度竟不亚于我们,可见足球的地位也是变化的。当今世界,战争甚少,和平与发展成了主流,人类的争锋和进取意识,除了体现于经济之类大事,作为一种文化,作为一种最具魅力的球种,足球的地位也跟着大为上升了,这恐怕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人们看重足球,一个不可否认的因素是,它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的精神风采和意志力量,它以游戏的方式暗暗塑造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形象。五大洲的国家一齐到足球大赛的舞台上来角逐,成为“多元争极”的一种象征,除了游戏因素,还有一个更冷峻的词,就叫“竞争”,否则,它只消在自己家里游戏也就够了,不必带着这么浓厚的全球意识。这也就是不管你怎么劝说人们足球是游戏,人们还是无法平息自己的感情的原因。把足球视为国运所系,惟兹为大,甚至国王亲自撩起袖子充当教练,谁踢错了球就暗杀谁,当然可笑复可憎,但把足球看作无非是玩玩闹闹,超然到对输赢完全无动于衷,并且笑话那些认真的人,就未免近乎精神胜利法了。对我们的球员来说,对足球的意义有无清醒认识,甚为重要。我们总说球员的心理压力太重了,我看未必,我们的压力主要来自具体的功利目的,倘若出于张扬民族精神和展示力与美的冲动,这样的压力重一点倒是好事。十强赛后期的中伊、中塔之战,某些球员从惶乱到满不在乎,从盲动到无精打采,我真不知道是压力加重了还是缺乏压力。

关于体制不同说,似乎是个禁忌,我也不便多嘴。十强赛最紧急时,有的国家如卡塔尔教练易人,收到奇效,我们这里也有呼吁换教练的,但立即用体制不同说给制止了。我只想说,体制可以不同,但足球在各国都是一样地圆,从规则到规律也都是一样地无情,规律可不管你是什么体制。既然参与全球一体化的足球竞争,就得适应一体化的规律。这跟艺术创作的道理也是相近的,你搞行政命令,不尊重艺术规律,好作品出不来还是出不来。体制要为规律服务,而不是规律俯就体制,体制的优越应体现在对规律的顺应和导引上。如果业已证明有的体制不利于规律的发扬,那就要考虑体制是不是老化乃至僵化了,而不应以“体制不同”作挡箭牌。有家媒体请我去谈足球,事先一再叮嘱,别提某教练的名字,还给我打躬作揖。这也太奇怪了,连教练的名字都不能提,还谈什么足球?不是说足球是游戏吗,怎么涉及到游戏者,就一点都不游戏了呢?不是说我们要同世界接轨吗,怎么惟独足球可以不接轨,甚至连“游戏”都不能接轨了呢?

至于技不如人说,就比较复杂了。这几乎是挂在戚务生教练嘴上的口头禅,每次输球他都这么说,说得多了也就成了公理。技无止境,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任何时候都是正确无害的。但这次十强赛给人的一种突出印象,是证明了在亚洲十强之间,或亚洲较强的几支队伍之间,并不存在实力与技术的太大悬殊。差异是存在的,最主要的差异却在意志力、顽强程度、组织、节奏、机遇、临场发挥上。为什么被行家视为“老末”的卡塔尔,在不到一个月内,忽然由“技术粗糙”、“实力最弱”者上升为“锋线锐利”、“三条线无懈可击”的强手了呢?它连克三强,要不是最后的一球之差,它不但可进军法兰西,还会以小组第一的姿态进军呢。对此,行家只能大跌眼镜了。我们与卡队的最后一仗,性命攸关,但看到后来,连电视解说员也不得不说,“中国无法取胜”,大有技止此耳,惟有下马受缚,甘为臣虏之势。想来可悲,多年前中国的一线希望,就因为卡塔尔队赠送的“黑色三分钟”而功亏一篑,现在又是卡塔尔,又一次葬送了我们--无话可说的葬送。要问,卡塔尔队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能,难道又是“技不如人”吗?所谓“恐韩症”、“恐伊症”的说法这次又起来了,很可恶,依我看,若非别有用心,受雇于人散布危言以动摇军心,就一定是糊涂蛋自作聪明的胡说。我队与伊朗队的交锋,有史可证,不去说它,若说“恐韩”,举个只可意会不可类比的例子:抗美援朝战争中,我们不是把李承晚军队整军整师地吃掉吗,何“恐”之有?天天说“恐韩”,说到后来,恐怕会真的“恐”起来,造成不良心理暗示,没病找出病来。我们与韩国队的确有差距,但主要的并不是技术,而是速度、意志与韧性。

足球还得踢下去,用“游戏说”安慰自己并不能解除长期失败的焦虑。如果二十多年前你可以只玩乒乓不参与国际足球赛事,那么现在不可能了,你必须进入旋转的世界足球一体化的涡轮,而且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乃大势所趋。即使你只在家门口踢球,这一行为也已加入了全球一体化的足球竞争,因为国门打开了,你的行为不再是一个国家的个体行为。你搞联赛如果老是一个水平,头两年还能哄一哄,不失为热闹,但若与各种媒体中的国际水准差距越拉越大,就会没人看,混不下去,光请外援都不行了。所以,重要的是,今后的中国队怎么办,或者换句话说,在国际足球总格局中,中国队应取何种姿态和对策。这是无可逃遁的反思。换教练,换一定数量的球员应该不是问题,但换人中国队就一定会好起来吗?我看关键在于,你有没有现代足球意识和眼光,你能否找出中国队的问题到底在哪里,找不到要害,洋教练即使聪明过人,也回天乏术。曾有球迷暴躁地说,我就不信,中国十二亿人,就找不出几个会踢球的。这是气话。人多未必球队就强大,这里没有正比例关系。球队的强大与否取决于综合素质。同样,企图以蛮力取胜也不可能,现代足球的战术变化万端,每一寸草皮上的争夺都很激烈,光有决心,没有技术和实力,恐怕会找不到北,徒然扮演一个赳赳莽夫的可笑角色。就这个意义上说,戚教练的“技不如人说”又有一定的道理,只是怎么正确理解这个“技”字。我认为,实战是重要的,教训应从实战中总结,素质应在实战中增长。我少年时踢球,青年到中年又一直看球,有几条从实战出发的想法,一直憋在心中,现在到了危机时刻,我愿贡献出来,就正于足球界的专家。

我认为,首先必须抱定硬碰硬的决绝态度,树立针锋相对的强对抗意识,发扬韧性的战斗精神。这话好像听起来并不新鲜,但恰恰是中国队最大的弱势所在。中国队习惯于打软仗,比如友谊赛,商业赛,表演赛之类,往往战绩奇佳,在外部环境正常的情况下,还常有惊人的超水平发挥,但一遇到强对抗的重要赛事,立刻就顶不住了。这不光是经验问题,首先是意志问题,我们为什么总输给韩国呢,仔细看来,韩国之胜主要胜在快速与韧性上,胜在捷足先登上,我们不知吃了多少亏。倘若我们随时想到,你出脚快,我出脚更快,你刁钻,我更刁钻,你顽韧,我更顽韧,那对方也就吃不住劲了。我们的多少次失利,总是因被对方钻了空子,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对方在球门前轻松推入,原因在于,我们的钻空子意识不强,又缺乏严防对方钻空子的意识。倘以为钻空子壮夫不为,君子可以欺以其方,那就更要吃亏了。韩国、卡塔尔都是有极强钻空子意识的队伍,就像目光锐利的饿鹰,四处搜索,见缝插针,机会不被他们最先捕捉到才怪呢。但更重要的是韧性。中国队总是在最后五分钟出问题,就是缺乏韧性。倘若快进入尾声时,对方千方百计要破门,而我们就是不给机会,或者反过来专找他们的漏洞,在高强度的对峙之下,他们也就无计可施了。我想,在九十分钟的战场上,打法尽可能一张一弛,但神经的弦必须绷紧到极致,一秒钟也不能放松,严密注视并投入每一变动,牢记住,球赛终究以分数论英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稍松懈,就是在为自己准备坟墓,倘能决绝如此,离胜利也就不远了。

第二,主体要最大限度地从压抑下解放出来。看中国队踢球,总感到一种无名的压抑感,究竟压抑来自何方,我说不清楚。但至少看出中国队适应和应变环境的能力太弱。环境的因素很多,主要的有裁判和场地等。仅以裁判而论,其破坏力和威慑力极大,若不善应对,必然压抑。在裁判相对公道的情况下,中国队往往发挥正常,比如这次的亚俱杯中日赛,但一遇上偏袒而苛刻的裁判,中国队就慌神了,以至于不敢做动作,手足无措,惧怕那严苛的哨音随时会响起。要看到,裁判也是人,也不能避免人类的弱点,比如势利眼,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碟之类。正如在生活中,你对有的人可以说的和做的,对有的人就不能。目前国际裁判中藐视中国足球的大有人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给中国队掏牌并无心理障碍,对别人可就客气得多也顾忌得多,此也心照不宣,不说破也罢,因为任何时候对新闯入者总会格外严厉,气也没用。我也并不主张球员围攻裁判,我曾亲眼看到某外国队在工人体育场集体退出比赛以抗议裁判的场面,却不以为然,但我又觉得,温顺似羊,逆来顺受,大气不敢出,只能助长某些心理阴暗,品行不端的裁判的气焰。俗话说,会闹的孩子多吃糖,球员与裁判之间实际也存在一个谁适应谁的问题,对于公开的压制,暗藏的偏袒也需要斗争,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公正上,甚为虚幻。所以,我更看重的,是那种在不公正的阴影威胁下不受干扰,拒绝压抑,能杀出一条血路的勇士。中国队需要的正是这个。

中国队的压抑感还表现在,赢不得,输不得,太脆弱,好像那肠胃既不敢痛饮胜利的喜酒,也惧怕失败的苦酒,总想适可而止。我们可以回忆一下,中国队几乎从未狂胜过谁,即使是弱队,也不敢或不愿狂胜。先胜后败几乎成了中国队家常便饭。事实上,立足狂胜,可能中胜,立足中胜,可能小胜,立足小胜,必败无疑矣。我一直在思索中国队的这种性格究竟源于何处,它是否是我们国民性的一种反映呢?我们有些教练,身着西服,经常出国,好像也很见世面,也在大谈足球的职业化、市场化之类,但我总觉得有的人其实是满脑袋农民意识,他们的心态带有典型的农业文化的特征。比如,见好就收,留有余地,不可冒尖,不可太有野心,总是力求稳健、踏实等等。这一切都与足球的本性相背,我宁可希望中国的球员少一些稳健,多一些恣肆,少一些中庸思想,多一些酒神的狂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