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防部长浮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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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偶晴(2)

接着,毛泽东言恳意诚地说:彭德怀同志去西南,这是党的政策。如有人不同意时,要他找我来谈。我过去反对彭德怀同志是积极的,现在要支持他也是诚心诚意的。对老彭的看法应当是一分为二,我自己也是这样。在立三路线时,三军团的干部反对过赣江,彭德怀说要过赣江,一言为定,即过了赣江。在粉碎蒋介石的一、二、三次“围剿”时,我们合作得很好。反革命的“富田事变”,写出了3封挑拨离间的假信,送给朱德、彭德怀和黄公略3人,彭德怀立即派专人将此信送来。三军团前委会还开了会,发表了宣言,反对“富田事变”。这件事处理得好。反对张国焘的分裂主义也是坚定的。解放战争,在西北战场成绩也是肯定的,那么一点军队,打败国民党胡宗南那样强大的军队,这件事使我经常想起来。在我的选集上,还保存他的名字。为什么一个人犯了错误,一定要否定一切呢?

毛泽东特意对李井泉说:彭德怀同志以后给我写信,你们要快点给我送来。对他没什么可保密的,他要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要看什么就看什么。你们要对下面说,多创造条件,方便他的工作。德怀民同志这个人你想让他有职无权那是不行的,他不会干的。要叫他有职有权,这才好干工作嘛。光有职没有权,那是养老,怎么能叫工作呢?要注意,彭德怀同志有什么意见,你们不要阻拦他,让他提,让他送了来。

西南的同志纷纷发言,表示欢迎彭德怀去工作。

“毛主席还是了解我的。”--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自豪而又自得的神情,总是像喝了醇香甘甜的酒一样美滋滋的。

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没能见到周恩来。他几次要通总理办公室的电话,可周恩来总是不在家。他感到遗憾,又不免有点伤感:“人人都忙,总理更忙,可我彭德怀却闲呆了6年,惭愧呀!”

这天刚吃过午饭,周恩来亲自打来电话,请他马上去中南海总理家。碰巧,赵凤池不在家。他急得火烧火燎地团团转,只好给总理回电话说:“总理,我的车驮不动了,改日再拜访你吧!”

周恩来说:“你的车驮不动,就用我的车去驮你,这叫舍车保帅么!”

在总理家,周恩来和邓颖超热情地款待他,询问了他6年来的生活情况。彭德怀把同毛泽东会见的情景叙述了一番。周恩来听后,很是高兴,感慨地说:“是啊,庐山的事过去6年了,教训会使我们清醒过来。我们要认真地总结总结呀!主席说得对,不能分手分到底,要团结,‘风物长宜放眼量’嘛,我们前面有很多很多的大事业等待我们去完成。”

彭德怀说:“这6年来,我日日夜夜都盼着能早点出来工作,我实在是闲不住啊!”

周恩来介绍了“三线”的建设情况和要注意的问题,勉励彭德怀振作精神,为人民做出新的贡献。

在临行前的日子里,彭德怀一往情深地想起了他的伴侣浦安修。虽然因为政治原因,迫使夫妇二人不得不暂时分开了,但两颗心还是连在一起的。

彭德怀让赵凤池把浦安修接来了,彭梅魁也陪她来了。

浦安修眼里闪着泪花。她为彭德怀重新工作而高兴,也为自己的过失而内疚。彭德怀理解她的心情,劝慰她说:“安修,我不会责怪你的,是我连累了你。我很快就到西南去了,我欢迎你有时间去那里看看……”

浦安修默默地答应了。她起身去为他收拾行装。

彭德怀告诉綦魁英,从他的存款中取出一笔钱,留给浦安修。

走前的一切准备就绪。彭德怀按杨尚昆的安排,到北京医院检查了身体。当他从体检结果得知他除了肠胃病外一切都很正常时,高兴得合不拢嘴。在回吴家花园的路上,他竟跳下车,非要同赵凤池的四个轮子赛跑不可。

现在,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走访挂甲屯的乡亲们。他说:“在挂甲屯我是如鱼得水。没有群众,我这条‘鱼’恐怕就成鱼干了。”

他忘不了同挂甲屯的乡亲们相濡以沫的6年。

挂甲屯的乡亲们也忘不了同这位开国元勋共渡难关的情谊。

6年来,他留下的佳话有口皆碑:

逢年过年,他总是热情地邀请乡亲们来家做客,喝茶、抽烟、吃水果、看电影。

暴风雨里,他挨家挨户查看,腾出屋子让住危房的人搬进来。遇有婆媳不和、两口子打架一类的麻烦事,他总爱出面断“官司”。他给村里的孩子买来书包、铅笔和本子,勉励小朋友们好好学习。

郭松云母亲病故,他前去向遗体告别致哀。

李风景结婚,他赠送礼品,乐哈哈地祝愿小两口相敬相爱,白头到老。

李秀兰、李文林家没安电灯,他得知后马上请人安装。

最使挂甲屯乡亲们感激的是另一件事:

挂甲屯只有两口土井,村东一口,村西一口,两口井的水都是苦涩的。这是全村人最懊恼的事。彭德怀搬到吴家花园后,中央管理部门的同志为他用水方便考虑,便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机井,安装了自来水。当他得知村民吃的是苦水时,他感到不安,就请乡亲们到院中挑水。警卫战士为了安全起见,关上了大门。他出来一看,禁不住对警卫战士发了一通火,然后亲自打开大门,站在门口招呼乡亲们来挑水,直到最后一个人走了,他才缓缓离去。为了让乡亲们喝上水,又让警卫战士好做工作,他决定将水引到院外,要綦魁英马上将这一情况反映给中南海管理部门。他说:“请局里派人尽快来修,接管线的钱我掏!”就这样,由他掏钱把水管引到街上。乡亲们感动地说这自来水叫“青天水”。

“不羡以富贵,不弃以贫贱,就了却了许多烦恼,就多了几分对人民的情分。只有扎根于人民的土壤里,生命之水才永不涸竭!”--这是他留给战士的赠言。

6年来,挂甲屯的群众对他的照顾给了无穷的精神力量。最使他难忘的是在3年困难时期,乡亲们自己忍饥挨饿,却花钱买来米、面、肉、菜,悄悄放在吴家花园大门口。他常常手里捧着这些东西,禁不住热泪盈眶:“多好的人民啊!他们没有把我彭德怀当外人看待。可如今我是个闲人,有力使不出,我受用这些东西有愧呀!”

他在家中举行了一个朴素的告别宴会。被他邀来的挂甲屯的乡亲们为他再度走马上任激动万分。他们频频举杯,祝他宝刀不老,再建奇功!

一种甜润、欣慰之感荡漾在他的心头。

一个月过去了,彭德怀还没有走。

冬天来临了,他仍没有动身。

彭梅魁、彭钢、彭康白已是多次来看望他了。当问他为何迟迟没成行时,他一脸的惆怅与凄迷。

11月12日这天,彭梅魁再次来看他。他慢慢地抬起头,好久才愤愤地说了句:“梅魁呀,看来问题还没有完,越来越复杂啦!”

彭梅魁惊疑地问:“伯伯,又怎么啦?”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前天我给中央办公厅打电话,没想到就在这一天,杨尚昆的办公厅主任给撤了,由汪东兴接任。不知你看了《文汇报》没有,上面发表了一个叫姚文元的人写的一篇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捕风捉影地把剧本中的“退田”、“平冤狱”和所谓“单干风”、“翻案风”联系起来,硬说吴晗是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喊冤叫屈、树碑立传。虽然没有点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我嘛!真扯他娘的淡!”

说到这儿,他愤怒已极,捶着桌子,两脚踩得地板直颤抖。

彭梅魁怕他伤了身子,只好用话安慰他:“伯伯,您不要多心哪!既然主席让您出来工作,下面的人谁敢反对呀?再说,文艺界、学术界的争论是常见的,不就是那么一篇文章吗,有啥了不起?”

彭德怀听后,怒气消了许多。他以略带苍凉、抑郁的口吻说:“梅魁,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不提防呀!像这样的文章,没有中央大人物的许可,敢发吗?”

彭梅魁点点头,陷入深思。

“还有,主席让我早走,我也希望早走,早点到成都开展工作。可是几次给办公厅打电话催问,他们总是说成都方面讲没有房子。这叫什么理由嘛!我给总理打了电话,我说我彭德怀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到那里工作有个歇脚的地方就行了,没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讲究啊!总理听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还以为线断了呢,‘喂’了几声,他才安慰了我几句,要我尽快动身,由他去催办此事。”

彭梅魁此刻也感觉到了某种异常,疑惑地问:“伯伯,中央在最近的一些会上,讲过您没有?”

彭德怀摇摇头:“到目前为止,除了主席找我谈过一次话,我参加过一次西南‘三线’有关人员的会以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要出来工作。咳,俩人说的话有什么用?既没有正式文件,也没有向外透露,有什么证据?谁能知道?”

“伯伯,您不要把问题看得过于复杂了。”彭梅魁虽然这样宽慰伯伯,却也不免为他担起心来。

彭德怀好像看透了侄女的心思,苦笑了一下说:“梅魁呀,伯伯我一生胆大包天,可也有时心细如发,事情本来就不那么简单啊!不过我能想通。我还是那句老话:是非有公断,事久自然明。主席说叫历史去做结论吧,我等着历史做结论。主席叫我出来工作,我就一定干好工作!”

彭梅魁深知,这是伯伯的肺腑之言,他在倾吐自己的衷肠时,总是这般坦诚、直率、毫不掩饰,就像一块未雕之石、未琢之玉,也可能不够完善,但却质朴无华、真实可信。

他对伯伯的敬慕之情又增添了几分。

11月25日,彭德怀终于接到了中央办公厅通知:他可以近期赴川。他马上确定了启程日期--11月27日。

27日下午,前来为他送行的有:中央办公厅、中央组织部、中央警卫局和中央党校派来的代表,他的侄儿、侄女。挂甲屯的乡亲们闻讯后,奔走相告,扶老携幼地拥了过来。

当车子开动时,送行的队伍里传出哭声:

“彭老总,您要保重啊!”

彭德怀从车门探出身子,频频点头、招手:“谢谢大家,我忘不了挂甲屯,我一定会回来看望大家的!”

他向送行的队伍,向生活了6年的挂甲屯,投下常情的一瞥……

他能预料到这是最后的一瞥吗?

历史总是在铺着“复线”的轨道上行进。

彭德怀一路风尘赶到成都,毫无挑剔地在永兴巷7号(西南建委大院)一处独家小院下榻。第二天(12月1日),西南建委下辖的各厅、局级领导闻讯而至,一个接一个地向他介绍情况、汇报工作。

当他精神抖擞地投入新的战斗,竭诚开创工作新局面的时候,他突然被11月30日《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惊呆了,上面全文转载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整整一天,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上,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深深陷进沙发里,充血的眸子里闪射出两道红灯笼般的光亮,直直地盯着那篇长长的文章。

这究竟搞的什么名堂?人刚刚离开北京,堂堂的党报上就捅出一炮?

他苦苦地询问。

他回味着铭铭刻心头的毛泽东同他的谈话,那沉稳、舒缓而亲切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咀嚼着报纸上那尖刻而阴毒的语言,字字句句宛若狼虫虎豹吞吐噬着他的心。

他实在无法把两种现象统一起来。

他叫景希珍把纸、笔拿来,激动地说:“我想不通,我要给毛主席写信,向他请教,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强制着颤抖的手,紧紧握着不听使唤的笔杆,在稿纸上郑重地写下“主席”两个字。

突然,他又放下了笔。

他凄然而又轻蔑地笑了笑:“嗨,反正是一篇文章,又不是中央文件。我就不信,一篇文章能把天捅个洞!”

接着,他把工作人员召集起来,讲起了他所知道的《海瑞罢官》的由来:

那是在1959年4月,中央在上海召开工作会议。为了活跃文化生活,每天晚上都有娱乐活动;或看戏、或电影、看歌舞,或下棋、跳舞。

一天晚上,毛主席看湘剧《生死牌》。这出戏末尾有海瑞出场,这个人物引起了毛主席的兴趣。第二天,他叫人搬出《明史》,专心阅读了《海瑞传》。之后,毛主席在会上说,海瑞这个人对皇帝骂得很凶,说嘉靖者,家家皆净也。还把这个话写进奏疏里头,后来被送进了监狱。有一天,牢头给他端了酒菜来,才知道嘉靖皇帝已经死了。他大哭,把刚才吃的东西吐了。可见海瑞对嘉靖忠心耿耿。

毛主席对不敢讲实话、真话的恶劣作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并说,应当提倡魏征精神和海瑞精神,海瑞敢讲真话,“刚直不阿”。希望找几个历史学家研究一下海瑞。事后,宣传海瑞的文章就多了起来。明史专家吴晗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先后写了几篇谈海瑞的文章和《海瑞罢官》这个剧本……

“你们看,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怎么兴师问罪起来了?姚文元的文章表面上是评的海瑞戏,其实是打我彭德怀的耳光!”

他愤懑地将报纸摊在大家面前,还特意指着几处念给大家听。

“彭总,您认识吴晗吗?”景希珍问。

“吴晗我知道,也见过,可没有交往过。人家写一个戏是不是搞影射,是不是替我打抱不平,我看不见得。自古歌颂清官、宣扬为民请命的戏多得很嘛!怎么这样疑神疑鬼呢?”

綦魁英略一思忖说:“我看这篇文章的背后有阴险目的,远远超出了学术研究的范围。”

赵凤池更是火辣辣地说:“有些人就是专靠整人起家,耍阴谋,设陷阱,杀人不见血!这边让人出来工作,他们同时在那边又来一套!”

“有什么法子?”彭德怀凄然一笑,嘴里和鼻孔里把死命吸下去的烟喷吐出来,浓重的烟雾把他那张煞白的脸变得朦胧起来:“我早就知道我的事没完。哎!无非是把我再一次搞臭嘛,我等着!”

他站起来踱着步子,欲要摆脱烦恼的困扰。蓦地,他忿忿地把半截烟摔在地上,抬起脚使劲踩了几下,激昂地说:“不管这些了,让那些不是吃粮食的人折腾去吧,哪有一个人真会批臭的,只要自己不腐烂就好!只要毛主席不亲自下令撤下我,我就坚决干到底,他们压不垮我彭德怀!”

然而,他低估了他的对手的力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彭大将军,在政治斗争的涡流中,已经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从毛泽东与彭德怀谈话(9月23日)到姚文元批《海瑞罢官》的文章发表(11月10日),其间仅48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背景?正直粗疏、多年与上层活动隔绝的彭德怀当然是无法揣度出来的。他只记得毛泽东会见他时平若秋水,从容镇定,和颜悦色,但他哪里知道毛泽东此时正在运筹一个史无前例的战略部署。

在9月的一次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毛泽东提出“必须指头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口号。会间,他当面诘问彭真:“吴晗可不可以批判?”彭真答道:“吴晗有些问题可以批判。”当时,彭真不以为毛泽东这句话有多大分量,事后,彭真也未体味出这句话背后可能隐藏着的含义。

10月10日,毛泽东在同各大局第一书记的谈话中说:要备战。各省要把小“三线”建设好。不要怕敌人不来,不要怕兵变,不要怕造反。又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们怎么办?如果出了修正主义,你们就造反。各省有了小“三线”,就可以造反嘛。过去有些人就是迷信国际,迷信中央。现在你们要注意,不管谁讲的,不正确的,你们可以不执行……

毛泽东这样提出问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话中之意,话外之间,应该说已经十分清楚了。他要拿最高领导层中的对手开刀,他要发动下面向上面造反,他要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大运动。而突破口,他选择了意识形态,选择了颇有名气的学者兼副市长的吴晗,选择了涉嫌颇多的《海瑞罢官》。而要批《海瑞罢官》,一个现成的罪名便是影射彭德怀被罢官。于是,彭德怀便在劫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