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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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架失控的航天器

回忆创作《最后一个匈奴》的那些日日夜夜,记忆只是一片空白。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我这一生,做梦的时间也许太长了点,天性使然,没有办法的事情。

《最后一个匈奴》的创作从1991年6月4日开始,到1992年6月13日画完最后一个句号,也就是说,用了一年零十天。

但是它的酝酿与构思却用了十年。我用十年的时间,令这一大堆庞杂的、无序的材料驯服和归顺,为小说寻找一个框架,一种叙事风格,一种描写视角,当然,最主要的是,让人物圆满,让人物不但作为故事人物,而且成为一种文化载体行动和动作。

我确实不记得我写《最后一个匈奴》时的情景了。那些日子,我像一个拼命旋转的陀螺,一架失控的航天器,一个精神病患者那样地拼命写作。现实的世界和臆想的世界已经分辨不清了,我无意识地睡觉,无意识地吃饭,无意识地在街上行走,除这些以外,剩下的时间,就是趴在桌上写作了。

我每天早上大约八点或八点半起来,穿上衣服,从床上滑到桌子跟前,开始写作。这时大脑是一片空白,有点疼,有点麻木,我点燃上一支烟。烟雾腾腾中,人物出来了,是真实的人物还是我臆想的人物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匆匆地抓住笔,他们开始行动了。大约到十一点时,可以写两千字。

这时我停下来,洗脸刷牙,然后到楼下去提一次开水。

中午吃完饭后,我一定要睡一觉,让大脑休息一下。两点半或三点,爬起来再写。到六点时,写两千字,这时停下来,到院子里去转一转,回来吃饭。

晚上把看《新闻联播》当作休息。看完新闻后,我一个人又回到自己房间写作。任务仍然是两千字,但有时会收不住笔,一直写下去,直到凌晨一两点钟。

我写得最多时一天写过一万六千字,写得最少时一字未写。平均下来是每天五千字。

人物和事件填满了我的脑子,人物在经受精神受难时我也和他们一起受难。恍惚和痴呆,大约正是我这时候给人的印象。我像一段被感情烧干的枯木一样,但是我强令自己继续燃烧。“创作是一种燃烧”,这话只有过来人才能说出。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掉了三颗牙齿。牙齿总是要掉的,今天不掉,明天也会掉的。但是,它们掉得是不是快了点,早了点。我将掉了的牙齿放在掌心,听着楼下的男欢女乐,我在那一刻突然掉下泪来。关于牙齿问题,我请教过几个中医,一种解释说,写作时大脑高度紧张,血涌到头上,血热,热掉了牙齿,一种解释说,这是我抽烟过多的缘故。

以每天三盒烟计,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中,我抽掉了一百多条烟。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我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百多条烟都到哪里去了,如烟消,如雾散,或者是牢固地留在我的肺里和胃里了?我的父亲于去年死于肺气肿,将来我的加着黑框的讣告,大约也会是以这件事来搪塞世界的。但愿我以后少抽一点烟,我现在不创作的时候,已经降到每天两盒,据说一支香烟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只老鼠,这话不知道是否当真,不过,它听起来总让人不寒而栗。

在写作的后期,我的身体极度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懒于和人说话,走路时经常扶着墙壁,曾想到拄一根拐杖的问题。我常常担心,怕自己睡过去以后,就再也不会醒来了,而作品还搁在半截,那我即便是进入三尺地表之下,也不会甘心和安宁的。

我写作前称了一下体重,是一百六十五斤,写完以后,体重成了一百五十二斤。就是说,少了十三斤。所幸的是我这个人真能吃,因此现在体重又恢复了过来,大约到一百六了吧。

当我进入最佳创作状态时,前面我说过,像一个拼命旋转的陀螺一样,像一架失控的航天器一样,像一个目光狼狈、精神错乱、焦躁不安的精神病患者一样,那时,理性已经消失,梦境开始出现,那时,我感到我被书中的人物和故事牵着走,我只是机械地记录下这些人与事而已。

最好的创作时间是在晚上。那时,四周死一般寂静,整个世界好像都不存在了,你伏案疾书,你感到,在你的窗外,半天云中,仿佛有一位圣者,正在絮絮叨叨,向你口授。《古兰经》中称这样的夜晚为“高贵的夜晚”。

每位作家的身边都站着一位守护神。在创作《最后一个匈奴》的过程中,我案头必备的两本书,一是《印象派的绘画技法》,一是拜伦的《唐璜》。

要把一个世纪的高原历史,错落有致、和谐妥帖、章法有度地表现出来,这主要得力于印象派大师莫奈、德加、梵局、塞尚等等的影响。我学会了摆布人物和情节,学会了将艺术的某一个特征发展到极端,然后在峰顶重造和谐,就描写的角度而言,也学会了在描写20世纪的每一个经典时间时,以一个人物的视角,从事情的核心穿肠而过。

拜伦则教给我大气度。经典作家中,大约只有莎士比亚和拜伦,才有这种处理题材的能力,他们挥舞着魔杖,一路走去,所有的材料都可以塞入作品,所有的路途物都经魔杖点化成金。

《最后一个匈奴》写完了,发表了,并且在北京召开的座谈会上得到很高的评价,认为是一件大器的作品,认为作者基本上完成了他要写一部世纪史的创作意图,甚至有评论家认为,这是一部中国式的《百年孤独》。

记得,当为长篇画完最后一个句号时,我趴在桌上,大哭了一场。我对自己说:“你是不可战胜的!”这个“不可战胜”并不仅仅表现在他完成了这样一部作品,而在于,经历和承受了那么多精神上的惊涛骇浪以后,这个人并没有发疯,失控的航天器又回到了轨道上。

但是现在我想说,虽然我写作得很苦,苦不堪言,以生命为代价,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写得比我还苦,因此,说这些是没有意思的事情。我的作品毕竟发表了,社会慷慨地为我提供了一次和同类、和现世界以至未来世界对话的机会,而他们却没有。所以,我是幸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