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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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物旧

我有一件皮大衣,是我当兵时的留念。它现在就躺在我的箱底。每年夏天,我都要把它翻出来,晾一晾,晒一晒,以防生虫。妻子说,将它送给农村亲戚吧,我说你可以把房间里的任何东西送人,但是不要动我的大衣。我有一天回新疆,而恰好又是冬天,我还要穿它哩!

大衣的十个扣子中,有三个掉了。我曾经在一篇小说中,动情地说,这三个扣子,一个掉在伊犁草原上,一个掉在塔城草原上,一个掉在阿尔泰草原上。这说法有点趋于浪漫,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本人和我的大衣曾经到过那些地方。

在每年夏天的晾晒中,从大衣的皮毛的深处,总是蹦出几个苍耳。将这毛茸茸的苍耳捧在手心,我会想起许多旧事,我还会遗憾地觉得,这些苍耳本该是属于草原的,这些年,我耽搁了它们多少次开花与结果。我令远方那一片蓝天下失去了一道多么美的风景。我将苍耳收藏起来,准备有一天重返草原时,让它们回归母体。“哦,假如种子不死”这是《圣经》里的话,纪德用它作过小说标题。

我有一条皮带,是马镫革做的。马镫革是马鞍上的一件物什,马鞍连接马镫的一条皮质的带子。每一个当过骑兵的人,大约都会给自己的腰里,偷偷系上这么一根马镫革的,因为它是那么适宜于做腰带。

这根马镫革在我腰里拎了许多年。后来,一位出国的朋友给我送了一条美国产的名牌皮带,我就将它换下了。再后来,一位县委书记给我送了条带窟窿眼睛的日本皮带,说它能够治病,结果我又拎上了它。再以后,有一天当我拉开抽屉的时候,发现我的马镫革盘成一团,正凄凉地躲在抽屉的最里面。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最适合于我的,正是这根马镫革。于是我将已经变得发黑的它,重新系在腰上,并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卸下来。

当年我第一次系它时,我的腰很细,没奈何,只得用火钳给上面烙了三个眼儿。后来,随着我的腰越来越粗,这眼就一个一个往外放,眼下,已经放到第十个眼上了。

在最近的一次系它时,那些我当兵时候的事情和人物,突然因为这个马镫革,而纷纷走出来。这样,我写了一部叫《马镫革》的中篇。有朋友说,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中篇。

我有张旧书桌,是结婚那年置办的。《最后一个匈奴》这部书,就是我趴在这张桌上,整整趴了十年完成的。中央电视台在给我录像时,摄像机对着书桌,记者旁白说:让我们记住这张简陋的书桌。

从延安往西安搬家时,我丢弃了所有的家具,只带了这张书桌。尽管它已经那么旧,那么沧桑了,上面被我用指甲剜下了许多的窟窿和沟渠。尽管我一看见这桌子,心里就是一阵酸楚是它把我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个半大老汉的,但是我舍不得它离我而去。我感觉到它已经成为一个有灵性的东西了,能体味我的忧伤和欢乐。

我有一个旧相册,上面全是黑白照片。尽管后来我又有一大摞彩色的相册,但是我感觉中,那些彩色的我好像都不是真实的,独有这些黑白照片中的我尤伤的我,孤独的我,沉思的我,青春的我,这是真实的。

那里有我四岁的时候,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胸前挂一个擦鼻涕的手绢,手指噙在嘴里的照片,有我当兵年月的那些照片,有我当记者时采访那些文学界前辈的照片。

有一天晚上翻照片时,翻到和贺敬之在延安宝塔山那张照片。我突然想起,贺敬之当时说,延安鲁艺有一架钢琴,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就是在这架钢琴上弹出来的,后来胡宗南一九四七年进攻延安,这架钢琴被卸成零件,埋在哪个山坡上了。贺敬之说,这架钢琴如果现在能找到,会成为我们民族的一件宝贝的。后来我多方鼓噪,这架钢琴还是没有找到。有朋友问我,怎么想起了这件事情,我说,是一张旧照片促使我想起的。

最近,我的当兵年月的那些旧照片,突然被刊物重视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天南海北的刊物打来电话,要照片,往我的文章上配。我把旧相册拿出来,把那些本来就不多的旧照拿出来,矛盾了很久,最后决定哪里也不给。原因一是我怕丢失,二是我觉得那一段岁月是我的,不管是我的痛苦或者我的幸福,它都应当由我一个人去独享。

是的,别人不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些照片里的故事。例如在一张照片上,背景是辽阔的大戈壁,戈壁的尽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了望台。那是苏方的了望台,而我拍照的这一刻,了望台上的苏联士兵,正倚着栏杆在逮虱子。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我的一个战友,写完《马镫革》的今天,偶然翻这照片时,才发觉他正是我小说中的主人公。

白房子时期的我,多么忧郁呀!他为什么那么忧郁呢?就像塞万提斯笔下的那个愁容骑士一样,这是为什么呢?我不能明白!我在一篇文章中说:“我骑着我的黑走马,逡巡北方。我的马蹄铁在沙砾中,溅起阵阵火星,我的黝黑的、消瘦的脸颊上挂满忧郁之色,眉宇间紧锁着一团永恒不变的愁苦。在中国最北方的那根界桩前,我勒住马,向苍茫的远方望去。远方是欧罗巴,回眸脚下和身后,是栗色的亚细亚。我在那一刻感到一切都是瞬间,包括我刚才那一望,已经成为历史凝固。”这是过去的文章。而我此刻想说,这“凝固”原来可以用机械的办法的,这办法就是旧照片。

以上只是从旧物中,挑出的几件。我有许多旧物,它们充斥了我的不大的房间。我和它们生活在一起。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时,因为眼中的这些旧物,而使我知道了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