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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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的罗布泊

写作在河西走廊的名城张掖,我买了一大把黑颜色的圆珠笔。在新疆鄯善县的连木沁镇,我买了三个小学生用的生字本。连木沁是兰新线上的一个小镇,我们的汽车即是从此处穿越鲁克沁镇,翻越库鲁克塔格山,进入罗布泊古湖盆的。这条道路就是被斯文赫定称为“凶险的鲁克沁小道”的那条道路。

连木沁那一夜,我们是在新疆地质一大队的招待所里住的。中亚细亚的月光,十分白,十分亮,沙枣树在白光中闪闪烁烁,远处的卡厅里传来维吾尔姑娘的歌声。我趴在招待所的一张简陋的白木桌子上,摊开生字本,拧开笔,写下《罗布泊大涅盘》的第一节和第二节。接下来的几节,我是在路途上写的。

最后一片绿洲是迪坎儿乡。在路旁的一个简陋的小饭馆吃完一碗新疆拉条子后,拉水车到村子里去拉水,耽搁了半个小时,我从口袋里掏出本子,趴在饭桌上写下一节。这里离艾丁湖不远,是中国大陆海拔最低的地方。饭桌上落满了苍蝇。

在库鲁克塔格山那个小客栈里,晚上吃过饭以后,地质队员和电视台的人在喝酒,一直喝到夜半更深。我则在屋里记下了两节。写完后已是凌晨一点半,出门解手,但见四周黑黝黝的,一颗星,其大如斗,在东南方向闪烁着。

下来的几节,是在迷路时写下的。汽车向正南方向走,走了一阵后,见了一座乳白色的小山。这座小山地质队上一年来时,没有见过,因此他们断定迷了路。在这荒凉的地方寻找道路(所谓道路,其实只是去年地质队碾下的车辙),用的办法是以迷路这一点为圆心,向外绕一个一个的大圆圈,直到找到路为止。这办法笨是有些笨,但是很可靠。

迷路耽搁了两个小时,我在这两个小时写了两节。我是趴在装满辎重的大卡车的车头上写的。车头被太阳烤得烫手,油墨落到记事本上以后,立即就化开了。站得时间有点长了,两腿发软,于是我把半个屁股,担在车的保险杠上。

文章中大部分的章节,我是在罗布泊营盘里写的。

到达营盘的第二天早上,我发觉我们的辎重车上竟然有一张桌子。这是地质队带来的饭桌。于是我宣布,这张桌子除吃饭归大家以外,其余的时间归我用来写作。这时,地质队正在搭帐篷,架电台,电视台正在架起机子拍摄,于是我趴在桌子上写起来。

我在这张桌子上仅仅只写了两节,就被打搅了。原因是这张桌子大家要用它打麻将,而我禁不住诱惑,一屁股坐在桌前,没有挪窝。

接下来的写作,我是趴在搁在野外的一张钢丝床上写的。桌子被占了,我在雅丹四周转来转去,寻找可以铺开本子的地方。结果找到一张地质队员们闲置的钢丝床。于是我把钢丝床打开,又拖来一捆捆着的帆布,垫在屁股底下当凳子坐。

开始时我穿着厚厚的棉袄,后来写作途中,我无意识地一件一件地脱,直到吃中午饭时,脱得只剩下来一个三角裤头。罗布泊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照耀着,我的脸红得像要滴血,温度这时候已经超过摄氏五十度。

钢丝床和帆布原来是带路的青海人王工的。他回来以后,我又得寻找写作的地方了。最后我钻在自己的帐篷里,钻在被窝里写作。十平方米的帐篷里住了八个人,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唯一供你活动的空间是你的床上。

我坐在床上,把被子放在腿上,把记事本放在被子上,这样写。

写得很愁苦,心里汪得难受,于是乎在写作的途中,我常常停下来,走出帐篷,登上雅丹,面对罗布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其中关于青海格尔木人的那两章,是我在罗布泊湖心,钻机旁青海人的帐篷里写的,仍然是垫着被子写。本来可以写得长一些,因为突然发生了井喷,屋外吵成一团,我赶去看,结果衣服上多添了一些岩浆,记事本上少了一段文字。

尾声则是我在逃离罗布泊之后,乘火车返回西安,在火车的茶几上写的。

这就是《罗布泊大涅盘》的全部写作过程。回到西安的家里以后,我又采访了几个到过罗布泊的人,查阅了有关资料,继续撰写了罗布泊尚待破译的几十个谜,写了最后的两个罗布泊人热合曼和牙生的故事,不过它们不是在《罗布泊大涅盘》这篇大文章里,而是收入我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穿越极地》这本书中了。

中国现代文学馆开馆之际,北京来了几位中国作协的同志,拿着摄影机,要我为开馆说几句吉利的话。我说了,并且把那三本巴掌大的记事本从抽斗翻出来,很郑重地交给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