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病期间,我曾三次去看他。两次是在延安,一次是在西安。第一次看他的,我将洛川县委书记张智林送给我的、自己舍不得抽的一条红塔山带给他。妻子说医生肯定不让他抽烟的。我说,只要他是路遥,只要还活着,他就一定要抽烟。果然,他欣喜地接过我的烟,开始抽起来。路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就是作家的悲剧,我愿意用所有的获得来换回它(指身体),他要我一定要珍惜身体,最好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他接着问起我的孩子的情况,他说他该上二年级了吧。他说疾病使他的人生观彻底改变了,他爱天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说这话时,他眼里噙着泪水。我坐在床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说不要这样,传染。但是我一直固执地抓着,直到离开。看到在床上蜷成一团,瘦得不成人形的他,加上这间充满压抑感的小屋,我想起《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在狱中的最后情景。我终于没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我说。第二次,是我陪王巨才去看他的。第三次,是在西安,我从北京回来,专门在西安逗留了几天,请远村领路看他。结果没能见到他,医生让留个条子。我在条子上说:路遥兄,所有的朋友都祝你好,你是个坚强的人,你一定会迈过这个门槛的。我将为你祈祷。
事隔几天,我去省作协开会。前去探望,仍然没能见到他。晚上,听到见到他的作协领导说,路遥状况很好,每天能吃四两饭了,大约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后来,观胜又来了,说路遥曾谈到我,说“建群是个好人”!这是路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了。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是在15号离开的,路经黄陵,在那里讲课,我欣喜地对朋友们说,路遥好多了,他终于跨过这个门槛了。谁知,不料第三天头上,他竟撒手长去。
1992年3月,我葬埋父亲,路经西安时,曾经见到过他。他的小了一圈的蜡黄的脸,他的像灰烬一样贴在头上的头发,很使我吃惊。我问他是不是有病?他摇了摇头说是创作期完了后正在恢复。行色匆匆,我留下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就离去了。这几年,我们接触少了,我一直认为,他大约是头戴荆冠,怀抱鲜花,身边拥有一大群崇拜者,在西安生活得很惬意,直到看了一些悼念文章,才知道他那几年的境况那么狼狈,可怜。那么,他为什么掩饰自己呢?为什么不能像十年前那个寒冷的秋天那样,握着我的手,说一声我很苦,我需要帮助,请你再为我长歌一曲呢?如今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如果我能自始至终地守在他的身边,也许他不会那么悲惨和凄凉地死去的。然而,现在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接近进入实际创作阶段,曾经就小说的大体轮廓,与我有过几次通宵达旦的长谈。他说这种长谈很有好处,可以帮助自己完善作品和人物。记得,那时候,他还将小说的总标题定为《走向大世界》,将三部的标题分别定为《黄土》、《黑金》、《大世界》。他后来是怎样灵感突来,选定《平凡的世界》这个既有覆盖性,又有深刻内涵的雍容大度的名称的,我不知道,我现在将这些写出来,也许会给文学提供一点史料吧。后来,我又陪同他到黄陵店头煤矿,到矿井里去采访了几天,收集素材,以求达到准确的描绘。
路遥是新时期文学重要的小说家,我想我的这个估价应当说是公正的。路遥作为一个有感召力的形象,将不断地刺激这块黄土地上新生一代的梦想,我想这也是确凿无疑的。
陕北,这块焦土,北斗七星耀照下这块苍凉的北方原野。我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各种因素,使这里成为产生英雄和史诗的地方。原因之一,是物质的贫困滋生了人们精神上的丰富想象,一个乞丐的梦最富有,一个小学生在读了普希金的《渔夫与金鱼的故事》后,光着脚丫跑到黄河边,等待着这样的金鱼出现;一个中学生饿着肚子站在夜空底下,想象着那颗运行的星上载着加加林少校。这种想象力,是苦难给予陕北人的补偿。我曾经陪一位地委书记下乡,当招待所征求他对伙食的意见时,他释然说,我是要饭出身,这样的伙食,我还有什么弹嫌的!光为了他这句话,我一直从那时肃然起敬到今天。原因之二,我认为这是民族交融的缘故,即是就路遥而论,他的身上明显的有少数民族的特征。我曾经望着他耳朵眼里的一撮毛,说他一定有匈奴的血缘我的另一位朋友,杰出的散文家刘成章,就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有匈奴的血统。马克思说过,民族交融有时候是历史前进的一种动力。陕北人性格中那种鲜明的优点和缺点,也许只有用这种民族交融的原因才能解释请楚。第三种原因,我想说是历史对现实生活的影响,追溯到斯巴达克式的悲剧英雄,横行天下的李自成,甚至一直远溯到民族蛮荒时期的半人半神人物公孙轩辕。
我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中,试图对这种人类类型心理进行分析。小说曾经有一个题记,看过病危的路遥后,我对命运的这种不公正勃然大怒,换了另外一句话用作题记,以志我对命运的蔑视和对死亡的抗议。这句话是:“让我像白天鹅歌尽而亡!”我节省下来的这原来的题记,我将它献出来,写到这里。
在这个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着一群有些奇特的人们。他们固执。他们天真善良。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们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们大约有些神经质。他们世世代代做着英雄梦想,并且用自身去创造传说。他们是斯巴达克和堂吉诃德性格的奇妙结合。他们是生活在这块高原的最后的骑士,尽管胯下的坐骑已经在两千年前走失。他们把死亡叫作“上山”,把出生叫作“落草”,把生存过程本身叫作“受苦”。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遗憾地认为,在一切金子般闪闪发光的优点之外,路遥有一个最大的不足,这就是欲望太多。他不明白该放松时要坚决地放松;他不明白人生只能干成一件事情;他不明白不要同时去追两个兔子这个道理,结果,兔子没追到,自己倒先病倒了。这样,使他很难与周围的环境达到和谐相处。我想,苦难的童年带给他许多优良品质之外,这也是带给他的缺点。陕北是一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土地,这带给了这群人生机勃勃的创造精神和斯巴达克式、堂吉诃德式的浪漫激情。同时,它让我们少了点中庸之道。大得而小失,如此而已。
我的尊敬的朋友路遥,活着的时候,有一天,他对着这世界说谁能够评论我呢!”我说:“有一天,让我评论吧!”他说:“也许,你能够评论的!”那么,现在,我怀着无限的爱心和兄弟之情,怀着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严肃态度,用我的形式评论你和总结你,你能够接受吗?我为什么不在你活着的时候为你说这些话呢?不管你当时高兴不高兴!我此刻想。
让我们哭泣吧。如果不会哭泣,那么因为路遥之死,让我们学习哭泣,以使用哭泣作为武器来应付这个苍凉世界。乌讷木诺说我们必须学会哭泣。也许,这是人类最高的智慧。”我们的哭泣当然主要是为了死者,但是,也许一半原因是为了尚且混迹于尘世,被种种琐碎的人生俗务所纠缠的我们。我们将在哭泣中暂时忘却了痛苦,继续行走。至于我来说,我希望这篇短文完成以后,我的手捉起笔来不再颤抖。
“先走为神”,这句话是我从街头那些晒太阳的老汉那里逮来的,这句饱含深意大智大慧的话令我惊讶不已。陕北人那种知生死的达观态度,通过这句话用平静的口吻说出来了。这句话令我的哀痛减弱了许多。那么,这样说,先走的路遥是幸福的,让我们节哀并请所有为路遥之死而痛苦的朋友们节哀。
路遥兄,你的灵魂愿意栖身在这块黄土高原的哪一个山头呢?请唢呐吹奏起来吧,请引魂幡高张起来吧,且让我们扶你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