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这一代作家,都受到北京知青的重要影响。典型的例子是路遥。有个北京知青叫陶正的,自己下来时背了个油印机,自己写文章自己发表。这令回乡知青的路遥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项营生叫“写作”。路遥的初恋是一位北京女知青。《人生》完稿的那一天晚上,路遥曾热泪涟涟地给我讲起他的初恋。路遥后来与另一位北京女知青结婚。
我小这一茬知青两三岁。二十年前那个飘着雪花的日子,三万名北京知青坐着大卡车来到陕北。我当时站在欢迎的人群里。我记忆最深的是这么一件事。一个男知青花八块钱买了一头驴。“这么大的个东西,才八块钱!”知青很惊讶,就把它买下了。接着,男知青牵着驴,女知青一个一个地骑它,像闹秧歌、耍社火一样,在县城的街道上转了半下午。后来,驴高低不走了,任凭知青们喊口号,踢它,就是不走。旁边一个老乡说:“这驴是饿了!”“驴也会饿?”知青们很惊讶,他们大约只玩过玩具动物的驴。老乡为驴鸣不平起来,他说:“你都会饿,驴不会饿!”听了老乡这话,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们,于是纷纷从自己的黄挎包里,掏出糖果、饼干、面包,往驴的嘴里塞,其状可掏。
我有许多的北京知青朋友。如果将他们--“写出,会是一篇大文章。诗人高红十是我的朋友,我们二十年前在延安市办的创作学习班认识。那时红十已经和她的北京大学同学,写出那首着名的《青舂之歌》,人民曰报发了一整版,成为知青运动的宣言书,而红十本人也成为知青运动的风云人物之一。
1994年秋天在北京,红十大姐请我吃饭。那是一个黄叶翻飞的日子。我们去的地方是张自忠路口的老三届餐厅。类似这样以知青命名的餐厅,北京还有两个:老插餐厅和黑土地餐厅。席间,从第一批知青薛喜梅、邢燕子、侯隽,一直谈到了后来的许多知青,谈到这一代人后来的命运,感慨颇多。而窗外翻飞的黄叶,此刻令人想起俄罗斯天才诗人叶赛宁的两句话: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不再是青春少年!
--记得当年,我把这诗背给路遥后,这两句诗成为他的口头禅,并好像写进他的《平凡的世界》里了。
写出《我的心儿在高原》的诗人梅绍静是我的朋友。她好吗?这位命运多舛的才女、艺术的殉道者。写出《干妈》的诗人叶延滨是我的朋友。还有作家陶正。哦,我这时候想起陶正的一件事。1982年秋,为纪念陶正他们办的那个小报多少周年,陶正回到他插队的那个村子。他上了坡坎,突然老乡放了一条狗来咬他,他吓坏了,连滚带爬跑下坡来。站在坡底,他又喊。他说老乡明明看见他了,就是躲在门后面不出来,这使他很纳闷。后来,见他不走,终于有一个婆姨走出门来,站在密畔上喊:“喂,北京娃,你是不是来要你的知青窑来了!”原来,北京市政府当年给每个知青点上都建有知青窑,陶正走后,这孔窑让这家老乡住了,老乡是担心他来收窑。陶正听了,哭笑不得。
这当然是个别情况。我陪过许多拨北京知青回队,他们对老乡的感情,老乡对他们的感情,双方抱在一起大声痛哭的情景,连在一旁的我都落了泪。有个女知青叫郭林,当年修延安至延长的公路时,她拉的架子车翻了,砸断了两条腿,又到广州重接了一次。我陪她回过队,她一进村子就放声大哭,半天的时间,她把每户人家都走了一遍,给每家放上二百块钱。她搂着房东大娘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说:“大娘呀,我以为我再见不上你了!”至今我写这短文时,我的眼睛也潮湿起来。
我这时还记起郭林的一件事。郭林先在部队院校教书,后来转业到深圳。1994年,她插队村子的一个男孩在深圳打工,受了工伤,外资老板弃之不管。这男孩头部粉碎性破裂,同村的人走投无路,找到郭姐。郭林先拿出六万块钱(她也是工薪族,并不宽余),送这男孩到医院抢救,接着找到外资企业老板,说道广你敢欺侮我们村子的人,我跟你没完!我要告你!”北京知青在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都有势力,外资老板见有人出头了,惹不起,只好付了医疗费。后来男孩出院后,给素不相识的我写了封信,谈这事经过。我将这信,连我的介绍文章,在《延安日报》全文发表了。这是1995年的事。
还有很多北京知青朋友,篇幅的原因,我就不写了。不过还有一个很优秀的人,我在这里想提一笔,这就是大连市市长薄熙来,去年在大连见了他,一谈,原来他也是北京知青,当年在陕北的延长县插队。
还有一位北京知青朋友,我是一定要写一写他的。他叫孟祥升,曾在有名的南泥湾担任过公社书记。这是个老大哥式的人物,南泥湾一共分了十八个知青,他是领头的,他在那里,将所有的知青一个一个地送走,有的在国务院,有的在部队,二十年后才记起他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后来好容易联系回去,当了一个在街上拉板车送煤球的工人。他走时我去送他,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拖着步子,让人想起《三套车》中“你看那可怜的老马”这话。
当年赴陕北插队的三万北京知青,而今留在陕北的,只剩三百人了。这是为了写这篇短文,刚才我打电话问延安的。哦,三百壮士,高原的最后守望者,我想我的笔更有理由向你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