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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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

回家我的母亲是河南人,黄河花园口的遭灾者。家乡沦为大泽,他们全家便流落在黄龙山后来全部死于克山病,只留下一个九岁的闺女,给人做了童养媳。这童养媳就是后来我的母亲。

这是一段伤心史--民族的伤心史和我个人的伤心史。因此,一本《铜川的河南人》出版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类似我母亲这样经历的河南人还很多,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同类,这么多的兄弟,我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向人倾诉的愿望。“嘤其鸣也,求其友声”。正是如此。

铜川是一个河南人聚集的地方,这块土地在20世纪因河南人的麇集而繁荣,而成为一座中等城市。类似铜川这类城市,在陕、甘、宁、青、新五省区,大约还有很多,它们形成了一个个“小河南”,形成了自己顽固的故土文化氛围。

就是在本土意识十分强烈的西安,河南人亦形成了自己固定的文化区域,这就是“道北地区”。记得在兰州、在乌鲁木齐,这类区域都有。往往,这类区域就在火车站旁边。--就像我们的初民逐水草而居一样,流浪的河南人逐铁道线而居。

我想这些本世纪的流浪者,大约大部分是那次花园口决口后被冲击出来的。记得河南籍老作家李准的《黄河东流去》,曾记录了这一人文景观。我想铜川的河南人,大约大部分也正是那一次离乡背井的。不知道我的推断对不对?

我想,研究河南人向大西北大规模迁徙的历史,也许会给人种学家、地域学家许多有益的东西。甚至,也许会成为他们揭开大西北地域文化、人种繁衍的一把钥匙。遗憾的是他们不懂。既然他们不懂,我们也就在这里不多说了。

福兮祸兮,黄河!一你于我们中华民族,你于大西北,你于河南人。

我们只知道就近一次黄河泛滥。我想,历史上,它一定有过许多次的泛滥,而它的每一次泛滥,都会驱赶着河的子孙们走向北方。而每一次的走向北方,都会给大地带来一次冲击,一次繁荣,一次文明。

民间的说法,以及北方广大地区的“县志”上的说法,认为北方民族的一次大迁徙,是在宋,“山西大槐树底下来的”大家都这样说。这种说法也许是对的。但是我想说,更大规模的,与我们这个民族、与黄河同样久远和持续的迁徙,当是从中州平原,当是河南人。

写到这里,我的眼眶有些潮湿。此刻,且让我脱帽,向历史致敬,向流浪者的模糊的背影致敬,向河南人致敬。

哦,我的兄弟,我的亲人,我的背着花格包袱,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向北方流浪的先人们,我的母亲家族。

二十年前,当我在那条注入北冰洋的美丽河流额尔齐斯河上,与摆渡的艄公,一个在没有火车的年代里,用了三年的时间,走到那天之涯的河南人交谈时,感慨万端的我,曾写过一篇《河南人赋》。而今,在写这一篇短文的时候,请我的笔再一次载去我对老者以及他的儿孙们的祝福。

我还想把我的祝福给每一个流浪的河南人,给每一个像风吹蒲公英种子一样撒落在北方大地上的河南人。他们那种落地生根的本领,他们那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总令人惊奇。唉,若说人生是苦难的,河南人大约更苦难。

郭小川说:“请不要问我,一个人,最好是生活在家乡,还是在外地?我想说,一人,当你生活在家乡的时候,家乡就是最好的,但是,当你生活在外地的时候,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会令你感到神奇!”

我十分同意这位前辈诗人的话。但是我想说,乡梦还是需要做一做的,于流浪者,这是他的权利。梦你那个村子,梦家门口那口井,那棵皂荚树,梦香烟不续的你那古老的祖坟,梦流经村前那条黄河吧!听话,今夜做一个梦吧,包括我的已经泯灭在黄龙山中的母系家族。

有路吗?鼻子底下是大路,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流浪者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