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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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天下为家

我坐着飞机,在天上旅行的时候,我把这个大鸟一样的飞机当作家,我喝咖啡,看流行杂志,和周围的人攀谈。我坐轮船的时候,这白轮船便是我的家,我坐火车的时候,这轰轰作响的火车便是家。我住宾馆,宾馆这简洁干净的房间便是家。我去舞厅,乱哄哄的舞厅便是家。此刻我坐在桌前写东西,这张桌子便是家。

以上是我这两年一条重要的人生悟得。这悟得令我变得心泰神安。这悟得倘要用一句话总结,叫“天下为家”,或者叫“你即是你的家”。

以前的我不是这样子的。我一岁多时随母亲离开老家,而后随父亲的工作调动四处漂泊,后来又当兵,在新疆的大戈壁滩游走不定,复员后又在报社当编辑记者。这些居无定所的生活,令我常常有一种无根浮萍的感觉。

在游走中,我时时想念家乡,渭河边上那个贫瘠平庸的小村子。尽管我对它只有模糊的印象。记得我曾经在一篇小说中说:当我们作为游子,在远方游历的时候,我们给心灵的一角,安放下故乡的牌位,我们痛苦地躲在里面哭泣,我们疲惫时躲在里面叹息,那里收留下我们痛苦的眼泪和疲惫的叹息。

上面一段话,说明了我在心灵深处,对故乡,对被称之为“根”的那东西的一种依恋和倚托。但是接着我又说:亲爱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回到故乡的时候,我仍然感到陌生,感到自己仅仅是在客居。

是的,回到故乡,站在村口,面对这个曾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桑梓之地,我仍然感到陌生。我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急匆匆地赶路,那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我那一刻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弃儿。这一刻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不满一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游走。母亲是河南林沟人,黄河花园口决口的遭灾者。母亲全家逃到陕西,后来又全部死于流亡的路途。他们只留下了一个小女孩,这女孩于是给一个高姓人家做了童养媳。嗣后,父亲参加革命,偶尔地回一次家,与童养媳完婚,接着便有了我。有了我的那一年,父亲从城里寄回来一纸休书。母亲于是抱着我离开渭河这个村子,回河南去。回到河南,依然是举目无亲,母亲于是又抱着我回到高村。这就是我的那一次游历。去时据说我还不会走路,回来时我已经会扶着炕沿挪动步子了。父亲的婚也没有离成,爷爷赶到城里,罚父亲在地上跪了一夜,于是这粧婚事得到挽救。

上面这事,是我听母亲说的。母亲还说,回陕西的时候,坐在火车上,我喊饿,于是母亲将我交给邻座照顾,自己下火车买吃的。当重新上车后,母亲不识字,忘记了是哪个车厢,于是发疯似的满火车寻找。她说她已经绝望了,相信我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后来,她听到了我的哭声,结果循着哭声找到了我。

这转是站在高村的村口时,我想起的一件事。这事的想起,让我为自己的“过客”说或曰“客居”说找到了病因。我那时面对乡间落日,面色大约很凝重,一脸的愁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