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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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四十六岁生日时

怀拜伦四十六岁生日这天,我决定偷一天懒,不再写东西了。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泡一壶浓茶,燃上一支烟,静静地想事情。我想起许多人,想起许多事。这些年,随着涉世渐深,马齿徒长,我常常陷入这种思维中。

我想起许多给过我帮助的人。我感慨我没有能力去回报他们。我因此而惴惴不安。“爱我者,我报以叹息;恨我者,我报以微笑。无论头顶是怎样的天空,我随时准备迎接任何风暴!”这诗是拜伦的。年轻时,我不懂这诗,现在我是懂了。为爱我们的人而不能有所回报,这笔感情债真是沉重。而那些恨我们的人,让我们对他微笑好了,微笑是一件武器,你可以将这微笑一半理解为宽容,一半理解为蔑视。

这样在四十六岁生日时,我便想起了拜伦。我记忆中,拜伦好像是“三十六”或者“四十六”上死的。于是我从书架上找来《唐璜》查阅。《唐璜》的扉页上是这位跛足的诗人俊美的脸蛋,接下来的一页是他的生平。我像小学生算算术一样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哦,拜伦是三十六岁上死的,死于希腊的一个岛上,死于热病。

天才者如拜伦三十六岁上就死了,而平庸者如我竟然比他多活了十年。这是当时在翻书时我受到的震动。不光是拜伦,还有许许多多我喜欢的作家,都走在了我的前头。他们死了,而我还苟活在这个世界,享受着阳光和春天,浪费着五谷和布帛,糟蹋着时光与年华,我因此而诚惶诚恐。

大诗人拜伦是个几乎遭全世界忌恨的人,是个行为不检的人,是个浪子,同时又是个才华像火山一样喷发的人。他和同母异父的姐姐奥古斯塔的乱伦(前面那首诗就是写给奥古斯塔的),仅此一项就足以使全世界的道学家们站起来与他宣战。而他在边流亡边写诗的途中,乘着华丽马车,左拥右抱着一路搜集来的或黑或白的美女,放浪形骸的样子,也确实不成体统。当然,他的遭到世界的忌恨,根子并不在这里,那时到处散发着死尸味的腐败糜烂的欧洲,拜伦大约并不是最坏者,世界对他的忌恨,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的口无遮拦,他对伪善的道德、伪善的政治的口诛笔伐。

拜伦是知道自己活不长的。他曾在诗中悲哀地吟唱道:我在夏天就挥霍了秋季!他知道自己的不可遏制的激情会很快消耗完的,宛如彗星一闪。拜伦的诗真好,他在被逐出英国时,说的那几句诗“要么是我不够好,不配住在这个国家;要么是这个国家不够好,不配我来居住”;他在流亡中面对希腊群岛时,说的那几句诗:“希腊啊,蒙受你恩惠最深的人,爱你却爱得最浅”,这些诗简直都是千古绝唱。

我们无法估计拜伦在当时的影响有多大。只是从普希金身上,我们能稍许地感受到一些。当时有一句话,叫做“整个欧洲都因为拜伦而发了狂”。拜伦的诗风传到俄罗斯,俄罗斯文学一夜间从孱弱的小草成为参天大树,个中奥秘也在拜伦;而这个传递者和确立俄罗斯风格者是普希金。普希金说他“因为拜伦而发了狂”,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简直就是《唐璜》的俄国版(当时就有许多人这样说),而拜伦的英国式忧郁穿上俄式开领衫以后便成为着名的“多余人”形象。

拜伦对我们今天的影响,我不敢妄断。不过,我从《唐璜》这部皇皇巨着中,发现现代人所标榜的那种种标新立异的创作思想和手法,其实在拜伦作品中都已初见端倪。而在中国,他的公认的衣钵传人是蒋光慈,不过《哀中国》比起《哀希腊》,仅是得拜伦之皮毛而已。倒是有一位胡风派诗人叫阿垅的,其诗风之浓烈与雄辩,其诗情之炽烈与髙屋建瓴,是很得拜伦一些真传的。我曾编过一个从五四至今的诗大选《新诗观止》,阿垅的诗叫我大吃一惊。这是一位被忽视的重要的诗人。我在“浅识”中说:中国新诗史上竟有阿垅这样一位真挚到严酷,坚忍到惨烈,深情到无情的大爱大恨大痛者,简直是诗坛的光荣了。

今天是我的生曰。我在生日的这一天想起拜伦,于是拉拉杂杂地有了上面这些话。关于拜伦,我无力做任何的评判。我思维到这里,只是顺延地得出下面的想法:一个天才三十六岁就死了,而一个平庸者四十六岁还苟活在人间,继续糟蹋着五谷,浪费着布帛。思维到此,于是乎放下茶杯,走到旧书桌前,摇动秃笔。我当以我平庸的写作,来弥补因他们的早逝而形成的人类的永恒的遗憾。而这篇《四十六岁生日怀拜伦》,是我虚度半生后的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