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林间。灯光与地毪铺出一方临时舞台。伊犁州的姑娘小伙即兴起舞,歌声震颤远山,响遏行云;余音袅袅,顺势扫落一片星斗。舞者热情奔放,歌者高亢坚韧。字幕闪出陌生的曲名:《刀朗木卡姆》。此刀朗不是彼刀郎,前者指维吾尔族的一支,后者为近年一夜走红、风靡演界的歌手。刀郎的歌里有天池落日、大漠孤烟、雪岭飞瀑、荒原热风,但味道还远远不够浓烈,你来新疆,最好听当地人从戈壁腹心迸裂的歌,霹雳夹杂闪电的歌。歌声使林木摇曳,鼓掌喧哗。歌声使我脱胎换骨,返老还童。我纵步加入狂欢的行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眼波与眼波流转,灵魂与灵魂蹁跹。
一曲奏罢,有女郎请我至幕后饮茶。捧上来的是碗,不是杯,碗里盛的也不是那种咸中带甜的马奶,而是清冽爽口的碧蟝春。女郎深衣广袖,乌发高鬌,说的是汉语,尾音上卷,带有浓重的哈萨克或维吾尔腔,瞧上去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
哦,你是细君女士。灵光一闪,我突然想起,两天前,在新落成的公主馆,我俩还握过手。
你叫我什么?细君女士。哈,我太高兴了。女郎双手翻转,平撑桌面,做了个左右移颈的动作,转而笑道:两千多年来,人们一直叫我公主,什么江都公主、汉家公主、乌孙公主、细君公主等等,烦死了,仿佛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女孩儿。你刚才叫我女士,真新鲜!我喜欢这称呼。
我不光叫你女士,还要叫你老乡;你老家江都,我老家盐城,两地相差不过百把里。说罢,我也学她刚才的样子移动脖颈,哇!这下丢人丢大发了!脖子犹如钢浇铁铸,一动不动。
扑一一女郎一口没有笑出,眼底忽然有了泪花闪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哪里。女郎说呢:不提老家倒还罢了,提起老家令人痛断肝肠。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汉武帝的侄孙,世袭为江都王,他老人家对朝廷有意见,联络了一帮官员准备谋反,事情没成,倒让朝廷来了个先下手为强,结果,我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孤单一人,被送到长安后宫,在受猜疑受监视的环境中长大。
若要填表,你是地道的黑五类。我深表同情。幸亏,你父母遭难时,你还年幼无知,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朝廷不会白养我的,女郎把一碟葡萄干往我面前推了推,接着说:正因为有这种背景,当张骞从西域回来,策划拉拢乌孙共同抗击匈奴,武帝就加封我为汉室公主,下嫁给乌孙王昆莫。
你是汉王朝长驻乌孙国的和平大使,对推动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交流,促进中华民族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功不可没。我以茶代酒,向她致敬。
这是你们后来人的评价了。想当初,我的觉悟可没有那么高,日子着实难熬。女郎敛眉蹙额,黯然神伤。你们男人搞政治,动不动就拿我们女人作筹码。
你难道不高兴?我从桌旁拿过一只手鼓,咚地敲了一响,这动作未免太大,近于责问。
你说我怎么高兴?女郎抬头,翻腕,中指向外轻轻一弹,你想呀,一个妙龄的南方女子,嫁到天苍苍、野茫茫的西陲,人生地不熟,满耳都是异族语言,满眼都是异域风光,吃、穿、住、行,哪一样都别扭,如何能过得惯?如何能不想家?
设身处地,将心比心,那担子是太沉重。我想到了继她之后出塞的王昭君,想到了诗圣杜甫的追念: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塚向黄昏。
那日子,几乎可以用以泪洗面,强颜欢笑八字来形容。唉!女郎欠身,为我续茶;忽然一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一女郎从脚旁抄起一把琵琶,不待邀请,便自弹自唱了起来;歌名《黄鹄》,这是她的成名曲,也是她的保留节目: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刹那,绵绵滚滚的阴云密布四周,太孤独,太忧伤,我像暴风雪前被人扔在荒原上的一只羊羔,在每一粒顽石每一蓬枯草间拼命追寻母体的气息。
正是这首歌,尔后被史官班固录入《汉书》,录入一咏三叹、哀怨悠长的乡愁碟片。话说当初歌儿传到京城长安,传入汉武帝的耳朵,皇上也被愁绪打动,对她满怀怜悯。但是,怜悯归怜悯,政治永远排在第一,汉武帝派人携厚礼前往乌孙慰问,同时勉励她以大局为重,扎根西域,不负王命。
一曲歌罢,无人喝彩。我望着她,她望着我,四目相对,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冷场。僵局。
于是,我又想到了昭君……
喂,你为什么总拿我和昭君相比,我和她不是一个档次。天!神了!她的一双秋水剪瞳,居然能看穿我的五脏六腑。
你俩都是生活在西汉,又同样代表着朝廷和蕃安邦,怎么不是一个档次?
我漠然不解。
(汉书)书影历史的缩影,千古的幽叹尽在其中这个?你且听我说。女郎放回琵琶,整理衣襟,又浅浅啜了一口茶,才面向我,郑重开腔:首先,我的故事发生在前,我是武帝年间人昭君是元帝年间人,中间隔着好几代哪;其次,我是公主,昭君是宫女;再其次,昭君怀抱琵琶的马上造型这是你们文人最为津津乐道的也是为我首创,不信,你去查资料,唐人段安节在《乐府杂录》中明确指出:琵琶,始自乌孙公主造;嗯--
啊,还有,昭君以及昭君之后所有传世的出塞歌、思乡曲,都不过是我《黄鹄歌》的翻版……
说到得意处,女郎禁不住眉飞色舞。
但是,你的名气没有昭君大。我老实不客气地回敬一盆凉水。
你说的是,她的确比我出名。女郎平静接受,她又往我碗里续了点茶,吟吟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问我?我略作思索,故意逗她:这是因为你名字起得不好。你想呀,人家昭君,昭,就是明亮,就是彰显,当然容易出名。而你叫细君,细,本身就是小,就是不起眼,自然难以出名。
美目的天池;那么解忧呢?女郎反应敏捷,立马反问:解忧是继我之后嫁到乌孙的汉家公主,她的名字靓吧,酷吧,新潮吧!解忧解忧,读起来上口,听起来爽神,然而,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一样默默无闻?
这个……我不得不认真对待。我说:你和解忧在历史上的名气不够响亮,自然和宣传有关,而宣传,又和政治有关。你俩都是出身于叛臣之家,令尊谋反不成,上吊自杀,解忧的祖父串连起七国之乱,图谋不轨,事败被处死。因此,在朝廷眼里,你俩只宜控制使用,不宜广而告之。有道理,女郎额首,请继续讲。
这里还有一个政治形势,即政治大背景。汉武帝时期,朝廷虽然数度发兵,打败北方强敌匈奴,迫使他们离开河西走廊一带,远遁漠北,但匈奴元气未丧,实力还在,仍旧控制着西域诸国,包括乌孙,因此,将你俩嫁到那边去,多少有点忍气吞声,委曲求全,难以启齿。到了元帝年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彼时匈奴已被汉朝慑服,纳首称臣,主动修好,和亲,就成了风光四海、彪炳史册的美谈。
你分析的很对,但你有没有想过,汉朝的政策,只能管汉朝,它左右不了唐宋元明清,更左右不了今天。女郎显然是有备而来,谈话逐渐引向深人。
这当口,舞台那厢有女子喊她上场纯粹的苏北口音,莫不是解忧女士?我想。一女郎锐声应答等等,马上就来。
明白。我抓紧表态,你是讲后人,尤其是今人,应该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给予二位应有的宣传。
可是,宣传需要故事,需要情节,以昭君为例,光是和画师毛延寿之间的纠葛,就给她带来无穷的广告效应。我提醒她。
故事谁个没有?关键在于挖掘。交谈至此,女郎终于托出心思。在这里,我要特地提到一个人,也是咱们的老乡,援疆干部,州党委副书记俞明。三年前他来伊犁,凭他特有的政治素养和敏锐触觉,很快就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发现了我和解忧的素材。承他搜求考证,刮垢磨光,然后牵头策划,上下奔波,历时两年,终于在伊宁市建成了汉家公主纪念馆。敢情,前天,我正是在公主馆与你见的面。
俞先生是文学博士,女郎夸赞,他的特点是热情洋溢而又高瞻远瞩。在南京下关区委书记任上,他根据辖区狮子山自朱元璋以来就一直有记无楼的史实,倡导、兴建了阅江楼。来伊犁后,公主馆而外,还规划、修建了江苏大道。这都是盛世修史的作派,不愧为当今的文章太守。
俞先生多才多艺,听说公主馆那些署名唐阿提汗的颂诗,也都是他写的。是啦,唐阿提汗,是他在伊犁的别名,也是笔名。你还记得具体内容吗?不待我回答,女郎便径自吟哦起来:
琵琶相伴车绝尘,江都公主嫁乌孙。民汉融合万里路,八百年后有文成。
红颜骏马续春秋,百年战乱此时休。万民爱戴汉家女,公主慈容可解忧。
我一边击节,一边欣赏。前一首写的是细君本人,后一首写的是解忧。女郎吟罢,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人生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分。卞先生,那天在馆内一见面,我就相信你也会帮助我。
我?让我帮忙?我连忙摆手,鄙人可不敢跟俞先生相比,他是大手笔。你也有你的优势嘛。女郎嫣然一笑。你是散文大家,又是京城名记,晚会的主人早向我作过介绍。
嗯一一,好吧。我被搔着了痒处,顿时热血狂窜,豪气千云,忘了自己姓天还是姓地。我说,你是想上舞台,还是想上银幕?
我还想创建细君、解忧和平文化奖哪!女郎大笑。采取什么形式,是你自己的事,你看着办。她说。你不是想学新疆舞吗?待会儿我教你。她又说。女郎起身,随手摆了个架势,昂首,挺胸,立腰。恰好这时,先前那位女子又连声催促,女郎一把拉了我,说,走,咱们一起上场。音乐响起,奏的是《草原之夜》……
这是草地,又不是游泳池,你双脚乱踢打什么?夫人把我捅醒。哦,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太舒服了。不知不觉,我已躺在草丛中迷糊了一觉(估计也就十来分钟)。这是六月,这是伊犁的六月。这是高山牧场,这是赛里木湖畔。人在景点,心坠梦乡。广播里流淌着《刀朗木卡姆》,脑海里赛里木湖犹盘旋着《黄鹄歌》。歌声上天人地,歌声翻肠倒肚。往事越千年,魏武往矣,倩谁挥鞭?汉宫月,边地曲。戎马情,美人泪。我在原地翻了一个身,摘去太阳镜,猛抬头,啊!哪有月,哪有林,哪有舞台,哪有细君?唯见,数米外,崖坡下,一湖碧水,满目云影……
我从身旁拿过相机,举起,对着旖旎而又多情的赛里木湖,迅速按下快门。你猜我瞬间想起了什么?细君公主的一泓秋波。美目的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