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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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十世纪的绝唱

林徽因星临大野的美丽,离不开徐志摩的折射--

徐志摩以浪漫的诗情着名,而林徽因,则是他以全部心血,乃至三十六岁的激情生命,创造出的最最空灵隽永的一首小令。古人有言: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翰墨为香……天哪,这样的美人胚,恐怕连上帝也难以塑造,然而,我们在徐志摩的瞳仁,在康桥的云影,在夜海的波心,却分明看到了她的倩影。

林徽因超凡人幻的美丽,也离不开金岳霖的烘托--

徐志摩坠机罹难,林徽因的梦幻股指应声跌却一半。好在,还有金岳霖继续托盘。金没有诗才,但有诗心、诗格、诗品。徐志摩的猝然缺席,给了他追求东方维纳斯的机会。林徽因永远失去志摩,是以也格外珍惜这份迟来的爱。

月明林下美人来,老金扮演的是后来居上,伊人已经芳心摇曳,情迷意乱,梁思成也已准备拔脚爱河,跃身奈河。节骨眼上,他却宣布退出竞争;不是缺乏勇气,而是出于一份唯美的理智:他自觉梁之爱林,彻入骨髓,而他的爱,仅仅深及肺腑。

从此,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护花使者。林徽因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即不离,若父若兄,终一不娶,心无旁骛。他布道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美学。他是雪满山中拥被独卧的高士。他是天使。

林徽因夺神眩目的美丽,当然更脱不开梁思成的辉映--

梁思成给了她炫赫的背景,恰似星子高悬在黑天鹅绒的夜幕;梁思成给了她纯真而圆融的爱,宛然轻舟系泊在宁静的港湾;梁思成给了她宽阔而高雅的舞台,犹如春燕剪影在透明的蓝天。梁公子的大度令世人肃然起敬爱和被爱,任凭伊人自由;梁建筑师拐着一只跛足却健步如飞一是他给爱妻孱弱的身躯注人丰沛的活力,迎阳大笑有如百层塔高耸,有如万千个风铃的转动,从毎一层琉璃的檐边,摇上,云天;梁教授夫妇的成就世所共仰他俩携手让永恒的生命,铭刻在庄严的国徽与耸入云霄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陆小曼的绝代风华应是无可置疑--

老派的胡适推许她是旧北京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新潮的刘海粟称赞她旧诗清新俏丽;文章蕴藉婉约;绘画颇见宋人院本的传统,是一代才女,旷世美人;郁达夫的夫人王映霞感慨她名不虚传,确实是一代佳人,可以用娇小玲珑四个字概括;陆小曼的干女儿何灵琰,对她更是推崇备至,何说,干娘是我这半生见过的女人中最美的一个,淡雅灵秀,若以花草拟之,便是空谷幽兰,正是一位绝世诗人心目中的绝世佳人;就连徐志摩的前妻、陆小曼(世俗眼里)的冤家对头张幼仪也坦率承认,她的确长得很美,有一头柔柔的秀发,一对大大的媚眼。

一双眼也在说话,睛光里漾起,心泉的秘密,这是徐志摩的描绘。关于陆小曼的风姿,最有发言权的,自然要数这位硖石才子、天生情痴。诗人是在一次舞会上初见小曼,那时他舞累了斜靠在沙发打吨,大门启处,厅内突然分外亮堂,抬头,一片彤云飘过眼前。袅袅一姝,是娴雅?是窈窕?是典丽?脑海突然呈现空白,搜肠刮肚,难以为词,他只觉得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也不相信天下还可能有比这更美丽的女人。

徐志摩对陆小曼一见倾心,随即把曾经投向林徽因的、没有着落的、磅礴热烈犹如熔岩喷发、焰火炸射的情感,一古脑儿转移到小曼身上。他对小曼表白: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有爱;没有别的天才,就是爱;没有别的能力,只是爱。老师梁任公以前批评我的时候,我曾对他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惟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小曼,今天我得到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然而,面对陆小曼的传世照片,我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不是一张张可能走相,也不是两张、三张一年代久了偶尔也存在失真,它是十来张,二十来张,或许更多,分属于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生活侧面,我的眼珠在抗议:这哪里是什么绝世佳人?这哪里是什么迷人的风景?也就是中等姿质,小家碧玉,只能说马马虎虎,差强人意;拿它和同时期林徽因的玉照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呜乎,天何厚爱于林徽因,而薄情于陆小曼耶?乃至纯然客观的机械的相片,都不能恰到好处地感光、定影、写照、传神!

张幼仪也是美丽的,而且美得健康,美得飒爽,美得持久,只是,御风而行、流星一闪的诗人无缘体认旅居伦敦的日子,徐志摩迷上了林徽因。诗人是那种夸父逐日的性格,他一旦迷上了谁,任是西天八骏也拉不回头。幼仪自然无能为力,她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好吧,摩,她对丈夫说,我不忍心看你受罪,也不愿意让自己变成讨人嫌的角色。假如可以使你得到幸福,我自愿作出牺牲。

快刀斩乱麻,1922年3月,德国柏林,张幼仪以有孕之身,同徐志摩协议拜拜。

据说,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件文明形式的离婚。

张幼仪孤身一人陷身欧洲,不懂外文,身怀六甲,处境够悲惨的了吧。倘若换了林徽因、陆小曼,凭她俩那娇怯怯的弱躯,结局将不知如何收拾。幸亏,幼仪不仅体格健壮,神经也足够坚韧,她一边忙着生育、抚养次子彼得,一边人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

彼得不幸夭折,苦命人祸不单行。幼仪含悲忍泪,坚持完成学业。1926年夏,她应徐志摩父母之请返回故国,暂住北京,次年移居上海,先是在东吴大学教授德文,而后宽容大度的张幼仪是徐志摩的元配夫人涉足商界出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兼云裳服装公司总经理。

大约是1927年春天,胡适设家宴款待燕尔新婚的志摩和小曼,顺便请幼仪列席一一不知这位哲学大师拨动的是哪一粒算盘珠?幼仪欣然前往,席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显示出磊落的胸襟和成熟的气度。

又二十年后,林徽因在北平病重住院。她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便托人捎话给沪上的张幼仪,希望能见上一面。这是她思虑周全,希望对当年闯人徐郎灵腑,造成徐张家庭破裂的内疚,作出宗教情怀的了结。幼仪携长子积锴赶往北平,会晤时,徽因已十分衰弱,只是卧在床上,定定地凝望幼仪母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是无力说,也是不必说,当事人心有灵犀;幼仪从对方深情而略带歉意的眼神中捕捉到:她是爱徐志摩的。

张幼仪活了八十八岁,比起林徽因的五十零一,陆小曼的六十有二,算是笑到了最后。晚年,张幼仪在纽约接受侄孙女张邦梅的采访,把自己和徐志摩的悲欢聚散,云谲波诡,和盘托出,给后辈,也给逝去的岁月一个明确的交代。

张幼仪没有看走眼,林徽因委实是深爱她的志摩的1931年11月19日,济南党家庄上空一声霹雳,厅耗传到北平,林徽因三魂失了二魂。她为徐志摩精心制作了一只希腊风格的花圈,交由梁思成带去飞机失事现场一这事犹在情理之中;接下来的举动,就要令世人瞠目结舌了:她让丈夫从现场捡回一小块飞机残骸,并且把它悬挂在卧室的床头,直到去世!

据说,那是一块焦木(早期的飞机有些部分是木制的)一它见证了生的高蹈和死的决绝;此木曾是彼树,彼树曾覆绿荫,曾邀鸣蝉曾凝风露,曾映繁花曾梳云影,曾笑看夏日流萤冬日雪花,也曾悲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不,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甅耗同时击倒了在上海的陆小曼--

棒喝是什么?痛心疾首是什么?悔不当初是什么?生不如死、死不复生是什么?多少前尘成腿梦,万千别恨向谁言?小曼不比徽因,犹能博得世人的同情,她被视为诗人疲于生计、南北奔波而终遭不测的罪魁祸首一曾经的纸醉金迷,曾经的荒唐任性,顿时成为社会攻击的靶心。

对此,小曼不辩白,不解释;她从此不着艳服,不宴宾客,不涉娱乐场所;闭门思过,潜心编辑《志摩全集》;卧室挂着徐志摩的大幅遗像,一年四季,供放鲜花;案头压着白居易的长恨词: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死难再次把张幼仪从幕后推到前台。幼仪虽然和志摩离异,但她离婚未离家,仍然是志摩独子的监护人,是昔日公婆的义女,兼且,她拥有一份独立自主的尊严和善待众生的大爱。志摩去后,幼仪一如既往地开拓事业,培养儿子,侍奉诗人父母,关怀包括小曼在内的所有志摩的亲朋;她还请梁实秋出面,主编、出版了一套台湾版的《徐志摩全集》。

晚年,张幼仪告诉她的侄孙女,回顾既往,如果说曾经有恨,她恨的不是陆小曼,而是林徽因;原因不在于林拆散了他们夫妻,而在于林既答应了志摩,又闪了志摩,弄得他进退维谷,身心交瘁,一一用今人的话来说,就是找不着北。幼仪在被遗弃之后,仍然设身处地为负心郎着想,痴情若此,天下能有几人?事情也许正像她自己说的,在徐志摩一辈子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