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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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南风如水(1)

中山、南海、新会,三人的祖籍几乎挨在一起。瞧一眼珠江三角洲的地图即可明白,他们都是伴着南中国海的涛声长大的。时届晚清,那海韵已迭次溶进了号角鼙鼓;世人看到,在滔天的雪浪、血浪涌过之后,紧跟着洪秀全、容闳的脚印,先是走出了疾呼三千年一大变的康有为,而后又走出了创立三民主义的孙中山,而后又走出了自许中国新民的梁启超。三人的故居也齐楚轩敞,像模像样。孙中山的是西风东渐式的小洋楼,康有为的是明清世家的旧式华屋,梁启超的是民国初年的大宅院;或因祖上殷实,或因家道中兴,上百年的岁月仍磨损不去骄人的光泽,这是什么?这就叫物质基础。

孙中山的故居辟有园林。林中遍植草木,一木一品,繁茂多姿。如香樟,如斑竹,如银杏,如紫荆;如龙眼,如芒果,如菩提,如棕榈;如孔雀杉,如凤凰木,如鱼尾葵,如鸡蛋花。这都是认识的,认而不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比比皆是。世人常讲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此园的主题却是林子大了,什么树儿都有。难怪,当你穿花拂叶,脚步尚未踏进故居的门槛,神思尚未潜入先行者的历史,自然而然地,顿觉有一股灵气,南国的灵气,清清泠泠飘飘逸逸,随晨风扑面而来,嗅之沁心润肺,再嗅涤骨洗髓。

南海境内有西樵山,山之崖有白云洞,传说康有为曾在那儿苦读,每每赤足披发,啸歌放言,被乡民嘲为疯子。我去的那天,时值午后。山形浑朴,并无峥嵘峭拔之势,却为云缠雾绕,幽邃莫测。越野车沿山路盘旋而上,至主峰,遥望绝顶开阔处,赫然塑有观音大士的宝像,状极雄伟、庄严,为生平所仅见。凡人至此,谁不心融神释,尘虑顿消?待气喘吁吁地拾级而上,近得佛像跟前,却见庞伟的基座上恣意镌刻着捐助者的大名,不,俗名;更有两三后生,正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往上率性涂划,禁不住为之摇头长叹。敢情是起了天人感应,方唏嘘间,半空里几串炸雷响过,一场噼噼啪啪的滂沱大雨兜头淋下。上苍的震怒是霹雳交加的,雨箭雨鞭清楚它在惩罚什么。游人四散躲避,我辈也急速奔下台阶,钻进泊在场内的汽车。看那架势,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于是中断游览,取道下山。

出山不足百步,雨即止,回望山顶,依然是云漫漫雨茫茫的一片。车行至一处岔道口,向路人打听康有为的故居,答说在前方,一个叫丹灶的小镇;再问仔细,又说是在镇外,一个叫银河苏的村子。七拐八拐觅到地点,日已昏黄。故居的大门早落了锁,遍寻左右,也找不着一位管理人员,没奈何,只好在四周随便转悠。屋宇业已颓旧,但未败,山墙古朴而威严,地基宽阔而厚实,看得出,当年在这一带是颇为气派的,不愧为诗礼传家的高尚门第。宅前场院的右侧,立有康氏的铜像,暮霭里,一个神色匆匆的身影。一袭青衫,满目忧虑。是首次上书未达圣听归来?还是正赶往挂牌讲学的万木草堂?场院的前方有一湾荷塘,花叶已过了鼎盛期,露出一派萧疏,落寞,偏有三五男女仍在全神贯注地摄影,镜头对准选定的残荷,一动不动,宛如天文学家在观察银河的星蒂。

梁启超的故居在茶坑村,贴近新会有名的小鸟天堂。已忘了是先去打扰小鸟,还是先去拜谒任公,只记得是晌午,天气燥热的时分。门前有小溪流淌,水尚澄净,屋后环山,山巅耸塔,塔尖变幻着浮云。人院,左侧为怡堂书室,乃任公少年时读书的地方,右侧正大兴土木,该是在扩大纪念堂所的规模吧。经书室人内,曲折抵一回廊,观看梁氏生平图片与实物的展览;因为走错了门,结果变成倒着看,由身后而生前,由老壮而稚幼,由终局而起点;及至中途发现,已不想更改,索性换个角度,自省,自嘲,加自虐。你要想体会个中滋味,不妨想象一部早期国产影片在银幕上跳跃式地倒带。

三人中,以康有为居长,大孙中山八岁,梁启超十五岁。康有为仕途不顺,十六岁进学,而后六考六败,饱尝世俗的白眼,直到三十六岁,才侥幸中举。话说他中举后不久,也就是在广州办万木草堂书院的那一阵子,有一天,正在广州行医的青年俊彦孙中山,慕其名声,托人致意,想要和他交个朋友。谁知康圣人恃才自傲,眼空无物,居然牛皮烘烘地发话:孙某如欲订交,宜先具门生帖拜师乃可。;笑话!孙中山又岂是摧眉折腰、低首下心之人?此事因而作罢,两位而后在各自的轨道上龙吟虎啸、揽星摘月的风云人物,就这样擦肩而过。

梁启超是三人中的小弟弟,崛起却最早,他十一岁进学,十六岁高中举人。十七岁上,得以相遇老秀才康有为,经过一日的长谈,终于为后者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般的学问和思想震慑,从此拜在康门,成了康大师手下最得力的弟子。以举人之身,拜秀才为师,这不仅要有眼力,还要有非凡的勇气。你不能不承认他是真正的早慧。设身处地,你或许会附骥权威,攀鸿显贵,恭敬上司,心仪英雄,魂销美人,然而,假如你已成功挤入上流社会,有朝一日,面对比你更为优秀的基层精英,是否也能心悦诚服地降贵纡尊、俯首折节?

三人中,以孙中山的功勋最为卓着,他缔造了中华民国。正是有鉴于此,他出生的香山县,嗣后改名为中山县。华夏各地,以中山命名的街道、学校、公园、殿堂之类,多得数不胜数。康梁生前,以他俩的故乡南海、新会为名号的尊称康南海、梁新会,也已广泛行世,妇孺皆知。前者,至今仍活在书报杂志和世人的嘴上;后者,似乎已湮没无闻。是梁启超的声望、业绩逊于他的老师?不是绝对不是。举一个突出的例子,毛泽东毕生推崇梁启超,他求学时代的笔名子任,就是取自梁氏的任公,他与蔡和森组织的新民学会,也是因袭梁氏的《新民丛报》,及其《新民说》;在习惯乃至心理上,毛泽东始终称梁康,而不是俗传的康梁。

也许是任公的名头太响,无形中掩盖了他的郡望。中山故居门前有一株细叶榕,榕树下有一组雕像,塑造的是一位参加过太平军的冯姓老人,在给年幼的孙中山讲古。近据《羊城晚报》披露,香山抑或南粤冯氏族人的一位先祖,曾在十九世纪初漂洋过海,旅居德国,并在那里遗下一支血脉。一九九二年,一位外表已经绝对欧化的青年一冯氏在德国的第六代后裔哈根亚瑟,携其女友,专程来中山寻根;这宗跨国,不,跨洲觅祖的韵事,如今仍在一批热心人中继续。啊,万里不算路遥,天涯永远呼应着海角,既然五湖四海皆兄弟,五大洲四大洋又为什么不能共一份和平,同一份繁荣?一回头打量雕像中的那位太平天国老战士,不禁生发浩茫而微醉的联想。

泉州,僻居东南沿海的一隅。历朝历代,除了那个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离煌煌都城实在是太远太远。因此,无论从黄河流域,还是从燕山脚下,扬子江畔,丹墀金銮的洪恩,权臣贵胄的擘画,都绝少向这方土地投注。也罢,得不到体制的青睐,那就不妨掉转目光,向外部世界寻求发展。穿越莽莽国境,穿越浩浩海空,浪迹南洋,郊游百国。这样一来,倒使她平添了几分外向型的进取和超越性的审美视角。因而,也就是在这里,仿佛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那种从经济的港湾,从人性人格的海平面上突然升帆出航的艨艟巨舰,曾屡屡让朝廷大吃一惊。

这是一艘宋代的沉船,静静地泊在泉州湾古船陈列馆。乍一见,我就被它的硕大震撼了。船长34米,宽11米,载重为200吨。据介绍,这样一艘船只的货运量,抵得上700头沙漠之舟的总负重。而这,在唐宋之际的海船中,还称不上巨无霸,只算得上中等。这是多么巨大的经济力!又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多么巨大的挑战!难怪,泉州早在唐代就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秋来海有幽都雁,船到城添外国人,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就是李白、杜甫的同行们,为之奉上的一份时代的报告。

黎民百姓自发的创造,毕竟是有限度的,政治的渴求,经济的呼唤,才是泉州港方兴未艾的根本动力。在唐代,当安史之乱阻断了驼铃叮当的西北丝绸之路,泉州港便急剧上升为对外输出和引进的主要窗口。这种趋势,一直延伸到五代,并在宋元之际达到了高峰。既然是国际大港,就让我们来看一看外部世界的评论吧。元初,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途经这里,他在惊讶之余,为西方送去了商人云集,货积如山,简直难以想象的新闻。同样是元末,摩洛哥旅行家伊本巴都它经过这里,又为世人送去了大船百艘,小船无数,成为世界最大港口之一,或径称世界之最大港亦无不可的赞美。

比沉船更具生命穿透力的,是陈列馆外不远处的一排剌桐。一株株枝干劲挺,花艳似火。徜徉树下,不由又想起了一段中外交流的史话。刺桐树,原产于印度和马来西亚,唐代,泉州百姓就大力引种。如唐人陈陶咏泉州诗,就有:海曲春深满郡霞,越人多种刺桐花,三千幢盖拥炎州,刺桐屏障满中都。到了五代,节度使留从效扩建城池,特别欣赏这种云蒸霞蔚的舶来品种,下令环城种植。这一种就种出了个国际化的都市:泉州因之又得了一个夷化的别称刺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