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让我追慕古人旷达开放的心态的,还有遍布全城的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摩尼教的文物古迹。这是夷夏杂处、东西交融的佐证,袒露的是包容兼纳、华光四射的盛世情怀。限于行程,我只去了座落市内的开元寺、清净寺和位于近郊的灵山圣墓。开元寺建于唐代早期,清净寺建于北宋,各有千年上下缤纷浩阔、水气淋漓的中外交往史,供你静静地翻阅,遐想。比较起来,还是以灵山圣墓的资格为最老,因此它流溢的诗情和哲思也更加绵邀沉郁。
一代思想先驱李贽的故居,就挤在南门繁华的万寿街。鳞次栉比的铺面和清寒的前朝小院拥抱在一起,说不上是一种反差,还是和谐?李贽生活在明季,做过不大不小的官。54岁跳出宦海,专心讲学、着述。他创作的数量十分惊人,内中,最出名的,当数《焚书》和《藏书》。为什么命名为焚?又为什么命名为藏?李贽是以掀天揭地的气概走上文坛的。他清醒自己超越了封建,必为封建道统所不容,所以,有些议论留不得,只能付之一炬,有些学问,又必须藏之名山,以待后世。这该是古今许多傲世独立的思想家所面临的共同命运吧。果然,明王朝是不用说的了,连取而代之的清政府,也屡番下令禁毁他的着作。然而,禁毁你自禁毁,有生命力的照样在社会深处曲折流传。而今,300多年过去了,当我在他故居狭小的天井里留连,仰望头顶那一方清清朗朗的蓝天,忽然想到:李贽那些惊世骇俗的高论,绝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最早经泉州港载来的外部气息(虽然明政府实施海禁,私商贸易还是很活跃的)包括资本主义的新鲜气息,应该也是形成他昂藏人格的雄阔背景。
比李贽更令我肃然景仰的,是老家在石井镇的郑成功。郑成功比李贽晚一个世纪,如果说,李贽活着的时候,朱明王朝已经日薄西山,那么,郑成功就是生活在朱明王朝的黄昏。这一情势,注定了他不可逆转的人生悲剧。历史也正是这么演绎的。郑成功自然不失为一位军事奇才,他曾以金门、厦门两岛为根据地,几番起兵北上,直薄金陵,缟素临江誓灭胡,不信中原不姓朱,场面是壮烈的,口气也是相当自负的,结局呢?却不免次次都折戟沉沙、抱恨而归。但是,且慢,大成功就在这大绝望中裂天而降了!公元1661年,郑成功改变战略,暂停北伐,先行挥戈东渡,经过九个月的血战,终于从荷兰殖民者手里,收复沦陷了38年的宝岛台湾。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这是郑成功生命的神来之笔。功如补天浴日,一举奠定了他在中华史册的不朽地位。所以,当他尔后不幸早逝,遗骸迁葬故土,连他的灭国大敌,清朝的康熙皇帝也禁不住要撰联赞叹。平心而论,站在一国统治者的角度,那联写的还是挺到位的:四镇多贰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在泉州,还有一个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集美籍的陈嘉庚。集美现属厦门,历史上也曾隶属于泉州府。陈嘉庚在当地的影响,可谓辉耀日月,深人人心,自来泉州,无日不感受到他生命的辐射。华侨大学的庄善裕校长有言:我们这地区,最好的建筑,往往属于学校,而这类学校,多半是由华侨赞助。这种现象,大概与陈嘉庚捐资办学的传统有关吧。以华侨大学为例,侨总图书馆、杨思椿科学馆、李克砌办公大楼、菲华教学大楼、敬萱教学大楼,还有陈嘉庚纪念堂等,就都是海外华人赠送的。善哉侨胞陈嘉庚!伟哉侨胞陈嘉庚!在庄氏陪同下,我拜谒了华大的陈嘉庚纪念堂。其中,有一幅图表,又一幅照片,尤令我五内鼎沸,情不能已:从1912年到1934年,陈嘉庚在海外经营实业所得,仅为840万元,但他同期对国内教育事业的捐助,则高达900万元;陈嘉庚1961年病逝北京,灵柩南下,是由周恩来、朱德、沈钧儒、陈毅等国家要人亲自执绋,护送至北京站。
这种精神的洪波,理性的风帆,已经不是任何经济的价值所能匡算,岁月的尘雾所能遮掩。它载负的是一种标高百代、光映山河的人格气韵;一种天马抛栈、神鹰掣鞲的高迈豪勇;一种世尊拈花、迪叶微笑的悠然心契;一种破胆夺心、摧枯拉朽的坚韧峭拔;一种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温煦润泽;一种喷薄着现代科学意识而又凝聚了无穷历史感悟的时代歌吟。泉州今日的再度辉煌她的经济实力,已经领先八闽,啸傲东南自是得力于此;而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巍然雄起,也必将从这里,从陈嘉庚纪念堂陈列的图表和照片上,带走真情灼灼的祝福和万世之光。
二十世纪初叶降生,而后成为文坛或艺苑巨擘的那帮人物,当他们还只是十来岁的青青果时,又在干些什么呢?你能想到的答案,恐怕只有两个字:念书。
而沈从文却在当兵。当小兵,揣着一腔红彤彤的将军梦,一当就是六年,在他的老家湘西,半兵半匪,亦兵亦匪。沈从文渐渐起了惊惧,他不甘堕落,他要挣扎。挣扎的结果是在十九岁上脱离行伍,跑去千里之外的北京。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姐夫问,你来北京,做什么的?
我来寻找理想,想读点书。沈从文早先读过几年私塾与高小,他生性厌恶管束,动不动就逃学。傅雷小时候也常常旷课。不同的是,沈从文的父亲,盛怒之下,发话要剁掉沈从文的一根指头,傅雷的寡母,愤恨之下,差一点把傅雷拖进池塘活活淹死。在沈从文幡然悔悟、北上求学的年纪,傅雷也去了法国。傅雷在巴黎认识了刘海粟夫妇。刘海粟出道早,十七岁就在上海创立美术专科学校,他的惊世之举在课堂公开倡导人体模特写生,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余澜至今未消。
泉州虽地处偏远,但自古以来就人杰地灵。
海粟当初背井离乡,闯荡上海,原是为了挣脱包办婚姻。他成功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大成功,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如今,正携自由恋爱的伴侣逍遥复浪漫。而傅雷呢,因为和一位法国女子拍拖,闹得神魂颠倒,水深火热。也许是受到友人鲜拂拂甜蜜蜜的启示,那天,他鼓足勇气,给母亲大人写了一封家书,表明自己业已成年,婚姻的事,不须再让长辈操心,而应由自己做主;末了亮出底牌:请母亲容许他和表妹朱梅馥解除婚约。然后,鬼使神差一般,他竟把信交给刘海粟,托其代为邮寄。
奈何爱神丘比特总是弯弓不发,没过多久,傅雷和那位法兰西的金发女郎又彻底闹翻。新欢未缔,旧爱已辞,而可怜的寡母,而无辜的表妹,还不知在老家如何寻死觅活。傅雷悼心失图,方寸大乱,他想到了自杀。
幸亏刘海粟私下拆看了那封家书,幸亏,他望闻问切,审长计远,断然予以扣押。谢天谢地,此举不仅挽救了傅雷与表妹的婚姻,还等于在这位游子背后击一猛掌,催他尽快学成归国,走上一代翻译大家的道路。
世人记得,海粟来巴黎之前,在徐志摩和陆小曼那出瞒天过海、移花接木的新潮恋爱上,展示的,也是这份难得的侠肝义胆。
比较起来,我倒更欣赏沈从文的求偶。从文二十六岁时,经徐志摩推荐,胡适首肯,破格成为上海中国公学的讲师。虽为人师,毕竟尚是处子,没过多久,他就看上了班里十八岁的少女张兆和。少男慕少艾,顺理成章的结局就是追。从文口不能悬河,笔下偏能生花,于是他就扬长避短,展开情书攻势。那是何等猛烈的炮火!别看他在战场上无所作为,移至情场,却表现得动如脱兔,惊才绝艳。张兆和饶是傲慢加偏见,也难以抵抗沈郎的坚韧和才气,四年后,她终于彻底抛戈弃甲投人从文的怀抱。
在这场攻防战中,胡适也有上乘表演。张兆和曾把沈从文的一摞情书交给校长胡适,告状说:
你看沈先生,一个老师,他给我写信,我现在正念书,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
她希望一校之长的胡博士能出面制止。胡适却笑笑,说:这也好嘛,他的文章写得蛮好,可以通通信嘛。
而当这一帮青春男女拉开人生大幕之际,有谁知道,花甲之年的齐白石,也正躲在京城的一隅,潜心他的衰年变法。
这也是一颗多情的种子,不论于艺术,还是于生活。
一九六七年岁初,马思聪偷渡香港,在决定下一步去向的时候,他想到了伦敦,想到了老友傅雷的长子傅聪。
傅聪是一位天才的钢琴家,一九五四年留学波兰,后因父亲坠入右派罗网,本人的命运也如幕燕鼎鱼,岌岌可危,于是从华沙出走英国,并在伦敦定居。
月黑浪涌高,小艇夜遁逃。话说马思聪离开大陆的那个夜晚,他是阖家四口一起登艇,急难关头,所有的行李都被迫放弃,唯独带着他的小提琴。马思聪不能没有他的小提琴,犹如傅雷不能没有他的译笔。载着马思聪一家的小艇从黄埔港动身,悄悄驶出珠江口,潜人虎门,在零丁洋上,猝遇巡逻炮艇。有一刻,探照灯的强光眼看就要罩住众人。马思聪濒临绝望,他在等待,等待那轰然一响的索命弹。假如,我说是假如,那炮弹真的炸响了呢?这令人不由得想到老舍,想到傅雷,以及沈从文。老舍沉潭,傅雷服毒,沈从文改向,是帆落,还是帆张?马思聪最终成为马思聪,老舍最终成为老舍,傅雷最终成为傅雷。沈从文最终成为沈从文。
南海县西樵山丹灶镇。当日,马思聪出逃之前,就是在这儿匿居。丹灶是康有为的故乡。世人多晓得康有为是梁启超的老师,但恐怕很少有人了解他也做过刘海粟的老师,指导后者的书法和古文。
一九五七年,刘海粟与傅雷同时被打人另册。在两次中风,险成瘫痪的逆境,他依然倔犟地,倔犟地,像他生平最为心仪的黄山松,傲骨铮铮地硬挺了过来。
罗曼。罗兰为贝多芬作传,说:贝多芬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光这威势赫赫、大气游虹的比喻,就足以使吾辈心醉。而此刻,立在南海边的一块船形礁石上,看眼前帆卷帆舒,涛生涛灭,我忽然悟得,许多文化艺术大师的一生,其实都是在各自生命的海域,作着形形色色的偷渡。
2001年元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