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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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当苍苍大树已化为虹霓

概念上是西去,实际却是朝东飞,傍晚从上海空港出发,背着西斜的太阳,眼瞅天空由晶蓝燃烧为亮紫,由亮紫冷凝为苍黛,黑夜她说降临就降临了,连星星都还没有来得及眨眼。都说入乡随俗,那就赶紧打个盹。不怕囫囵,动作要快。慢了你就要傻眼嘿,瞧,才一歇儿的工夫,你的生物钟,想必还停留在故国的前半夜,而白茫茫的太平洋上,已跃起一轮水淋淋胖嘟嘟的红日。主人公当年留意过这一点吗?啊,距今七十九年前,他同样是从沪上出发,乘邮船渡海赴美,在鱼龙吟啸浪涛拍打中颠簸摇晃半月。邮船速度缓慢,对地球的感知必然相对迟钝。这是航海者的天然局限。先他之前,詹天佑、严复等如是,马寅初、胡适等如是。尾他之后,袁家骝、吴健雄等亦如是,杨振宁、李政道等亦如是。而中美之间什么时候有了飞机直航的?嗯,这是一个颇难说清,却也无须说清的悬念,你尽可把它扔给窗外的浮云好了,反正,这一切都已变格为现在进行态,如今我们从此岸直飞彼岸,只要区区的十个小时。

北美大地显影在脚下,最初的一瞥,山脉莽而怪,湖泊碧而虚,道路狞而劲。不错,就是狞而劲。而就在这狰狞且遒劲的山道上,秋雁一般,掠过主人公疾速的身影。当然,这只是霎时的幻觉,主人公当年走的是北线,登陆码头是西雅图,我们这儿是中线,落地空港为旧金山。方骋目遐想,机头陡地拐了一个弯,舱体作大滑步的探戈。啊,舞蹈的不是波音747,而是我的心脏。抓牢扶手,勉强镇定心神,拭睛再看,下界已然云气氤氲,须臾弥漫为滔滔云海。云海中散落数座峰头,疑屿疑岛。猛然一阵长风,烟云扫荡殆尽,机翼下方露出蓝溶溶的大海。天蓝蓝映衬着海蓝蓝,蓝得令人眼花,蓝得令人虚脱。未几,在旅客雷动的欢呼声中,长长的栈桥尽头,海湾的胳膊一伸,嫣然敞出旧金山机场。

此地只是中转,两小时之后,一行人继续登程,仍旧是向东飞,飞。日轮加速西滑,天光渐次晦冥,千仞下,惊见大片大片的不毛之地。这就是当年西部牛仔呼啸呐喊、纵横出没的大漠绝域吗?丛山如血,恰如残阳的余曛,间或杂以深灰,犹如月色朦耽的投影,就是不见翠绿,哪怕是一眼,一丁点。啊,如此蛮荒,却又如此广漠,绝对超出我的预料,?禀然想起记忆中的甘肃、新疆之行。不过,同是西部,一个是在中囯的西北,一个是在美国的西南。同是不毛,却说不清,这究竟谁是谁的荒凉,谁又是谁的财富。

首站是华盛顿。我们此番西来,是为了追寻主人公的足迹。老先生整整活了一百岁,其中,有四十多年是俯仰在东方,有五十多年是沉浮在西方。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是他最耽爱的唐诗。弄电,是他一生纠缠执着、始终不渝的情爱,行云,则象征他四海为家、翩然穿梭的生命状态。若问,他在华盛顿长期生活过吗?没有,这一点,我敢肯定。他到此一游过吗?当然,我想还不止一次。话说回来,即使他的脚步没有亲吻过华盛顿的街道,这里也必须逗留,因为这是美利坚的核心,合众国的魂。

我曾经大气磅礴地描写过华盛顿,历史上那个率领美国人民打赢独立战争的好汉。一代伟人去世了,他的英魂不散,浩气长存。华盛顿的大名物化为一座城市,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主人公的一幅背景,一首长歌的序和跋。匆匆两日,主人公的足印伴我走马观花,华盛顿纪念碑自然是要瞻仰的,白宫外景也是要徜徉流连的,国会山也不妨远远摄人镜头,立此存照。然而,华盛顿留给我最为赏心悦目的风景,却是街头路畔跑步锻炼的男女。他们不分时辰,不择路段,即使在正午燠热的阳光下,游客挨挨挤挤的缝隙中,也照样意气洋洋,健步如飞。这印象未免太支离破碎,你说。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同时要提醒你如果本文主人公此刻来到现场,他一定赞同我的眼光。并非故作玄妙,在哲学的层面,他老人家正是领悟并发扬了美国佬的这种罗曼蒂克,从东方跑到西方,又从西方改日向波士顿。千里长驱,入眼的是另一番大诱惑大刺激。你要是像主人公那样在美国驰骋过五千公里,一万公里,自然明白什么是异邦的汽车文化。在美国跑高速,通常是四道并行,川流不息,也有六道、八道分驶,畅通无阻。当你转动方向盘,你尽可恣肆撒欢,在交通规则允许的前提下,却绝对不容放纵撒野,甭管你是哪路神仙。而有谁一旦藐视法律,违规越矩,在警方留下不良记录,那就等着瞧吧,这辈子他不管走到哪儿,脑门上都髹着一块洗刷不去的污点。这就是管理,管理也是美学。当你独自驾车上路,你只能在普通车道行驶,而当你结伴登程,也就是说车厢载客在两人以上,你就拥有在专用快速车道奔驰的权利。令我目不暇接且满怀感动的,还有公路两旁藤牵蔓绕、枝接柯连的林带,不,说林带未免太轻薄,毋宁说是林海。你一眼望过去,两眼望过去,三眼望过去,纵你的目光犀利如箭,也断难刺透莽莽森森、翳天蔽地的绿色屏障。如是联想,但愿不是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家之威风。仅仅两个月前,我去过主人公的老家无锡,那天是从南京出发,取道宁沪髙速,说实话,那条道修得够帅够派,绝对华夏一流,路旁的景色也很养眼,跑回东方,一直跑进一百岁。

随处袒裎出江南大野的膏腴和灵秀,唯独林木不成气候,多半瘦瘦的,疏疏的,怯怯的,一望而知是新栽乍植,根底尚浅。

在波士顿走访麻省理工学院,这是主人公当年留学的地方。1923年8月,二十一岁的五四小青年走出清华高等学堂,万里迢迢来此深造,专修电机工程和数学。清华源于庚子赔款,在最初的意义上,就带有民族耻辱的烙印。当此之时,在主人公身后,八国联军马蹄未远,大清王朝宫阙已毁,民国水深火热,九州豆剖瓜分。一生忧国心,千古敢言气。天涯游子卧薪尝胆,披沙剖璞,矢志向学。1926年2月,他首创四次方程通解,论文在美国《数理杂志》一问世,立刻让世界记住了这位来自东方古国的年轻学子。夸张么?不,他的发现,不仅为当时的数学界奉为圭臬,即使七十年后的今天,世界各国电子计箅机关于四次方程通解所应用的程序,仍然以他的成果为准。这只是小试牛刀,1928年2月,主人公在博士论文中,借着名科学家海佛仙的运算微积分,一举解决了长期困扰电机学界的交流电机之瞬变分析。这一炮更是石破天惊,硝烟未散,他已从一个蓄势待发的青年博士,一跃跻身于堂堂科技大师的行列。

主人公业余醉心戏剧创作,从1924年到1926年,他先后创作了历史剧《荆轲》、《项羽》、《苏武》、《西施》,以及现代剧《国手》、《国殇》。有一种爱,你不必说出,但是距离愈远,思念愈殷。有一种燃烧,你无法拒绝,纵使把五内化为灰烬,也魂授魄移,心甘情愿。试看主人公创作的第一个剧本《荆轲》,它动笔于1924年12月22日傍晚,完稿于第二天夜半,正值他二十二岁的生日前夕。用这样一部剧作献给自己在异国星座下的生辰,决非偶然。《荆轲》的背景是反抗暴秦,歌颂正义。荆轲的苦闷,也是作者的苦闷:白云漫漫,天日无光,谁人知道我心伤?酒入了愁肠,浇透了块垒,烧热了我的胸膛。荆轲的血誓,也是作者的血誓:我们的血在沸腾,我们的剑在悲鸣,趁满腔热血,去洒遍敌人的门庭!仗这霜芒利剑,杀尽天下奸雄!为天地存一息正气!

1928年底,主人公结束在麻工的学业,取道欧洲返国。先是投身教育,他从应聘浙江大学电机科主任起步,先后执掌过南京中央大学工学院、清华工学院、国立中央大学、国立政治大学等等,自谓三千弟子尽豪英。继而为抗战鼓动,以民主人士身份,加入国民政府,出任教育部政务次长。主人公在政务次长任上还曾两度兼掌国立音乐学院,他在音乐上一个彪炳史册的贡献,是建议并通过以三百四十八频率作为黄钟标准音。1945年8月10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同年9月9曰,他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在南京参加受降典礼。啊,他是多么想在教育界学术界高瞻远瞩,大展宏图!但是,雷霆万钧的革命大势截断了他的发展。1949年,莽莽神州两大板块重组,在一片山崩海啸的撞击声中,他被狼狈挤压出局。一觉扬州梦也迟,茫茫世路欲何之?他比较过,试探过,反省过,激动过,终究还是犹豫不决。因而,在1950,那个迷茫而多雨的夏季,他将家庭一分为二,一半随自己渡海赴美,一半留在剧烈变化中的故国大陆,从此开始长达二十八年的一个家庭,两个世界。

是年秋天,母校麻工伸开双臂接纳了他,聘为客座教授。从那时到今日,又是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滚滚滔滔而去。漫步麻工校园,在我,浑然有如访古。麻工没有明确的围墙,说她大,恐怕未必大过今日之清华,说她老,绝对没错,辈分肯定是在清华之上。我看麻工建筑,左看右看,却看不出年代,人眼既不新潮,也不古典,于朴实中暗藏雄浑,在高雅间包孕苍劲。也许苍劲这个词,更适合于校园的林木。波士顿的纬度在北京之北,相当于辽宁的沈阳。东北的秋色应该是黄中泛金、褐里透赤的吧。但在这儿,在北美洲深秋阳光的抚摸下,眼前依然是郁郁葱葱,生机蓬勃。小花小草也酷劲十足,齐展展鲜拂拂的草坪,一路铺过去,铺过去,染绿了空气,映青了眉睫。草坪中央,三三两两的学子或坐或卧,惬意而又懒散。也许人一溶人绿色旋律,就显得与大地特别亲近。他们身后,一位金发雪肤的少女,盘坐在一座紫铜雕塑的底部埋首用功,与塑像构成和谐的整体。举目远眺,波光粼粼的查尔斯河,打校园西侧诗意地流过,这就托起了白帆点点。主人公早先喜欢中流击水,你在这儿可以找到答案。而在河的对岸,一地错落有致的楼群中,直插云霄般,耸立着一座长方形的淡蓝建筑,那是麻工的另一位校友贝聿铭的诗心。

转道返回纽约。和华盛顿一样,纽约虽然和主人公没有太多瓜葛,却是不容回避。在纽约,我想像我就是主人公,我透过他的瞳孔看华尔街,看时报广场,看自由女神,看中国城……,于是,景点人眼纷纷解构成数学的公式和诗歌的韵行。数学简化世界,抽象世界,诗歌美化世界,烘托世界,这本是两个极端,在主人公的眼底却统一于音乐的和弦。主人公中年之后有两大变化,一是潜心研究非线性系统自动控制与混沌学,这是数学领域的芭蕾。二是放弃剧本创作,改为写诗。尤其在侨居海外的初期,他与缪斯女神几乎形影不离,相依为命。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之宣泄、灵魂之寄托吧。无情的岁月,经过他有情的剪裁,绵绵不断地化成七律,化成五言,化成长短句。这是李白的梦,杜甫的梦,苏东坡、秦少游的梦。这是灵魂的泼墨,山河的舞蹈,文化的长啸。啊,在这儿,唯有在这儿,他才可以直面异域,苦吟春来无梦不江南;在这儿,唯有在这儿,他才可以心鹜极,瞩望重洋飞渡待河清。

最后一站是费城。主人公定居于此。他在费城的正式身份,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客座正教授,终身正教授,而更加广为人知的,则是电机王国的兰姆奖章、千禧奖章得主,与国际桂冠诗人。主人公叨天之幸,他老人家长寿,长寿在很多情况下,是可以邀历史老儿举杯对酌的资本。话说1972年,毛泽东和尼克松这两位激情万丈的巨人隔着大洋相握,中美两国长期冰冻的关系开始回春,也就在这种大气候的鼓舞下,1973至1992,二十年内,主人公八次回归故国。日月无穷穷日月,江山不老老江山。在大洋彼岸他是出墙红杏,在大洋此岸他是出土石器。他拥有历史,历史意味成熟。他拥有初恋,初恋意味炽烈。霞映东海,雪耀昆仓,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费城洛克斯特大街1420号,这座大楼对我是如此熟悉。城,是陌生的城,街,是陌生的街,连迎面吹拂的风,也带有从未呼吸过的大西洋的咸腥;而眼前这门牌地址,这咖啡色的35层楼座,却久已活跃在我的脑海。

一行人走进大厅,乘电梯凌空而上,直达22楼,出电梯口,向左走三五步,赫然瞥见220,这就是主人公的寓所。晚年,他的那些如诗如画也如歌的岁月,就是在其中悠然度过。如果你有传说中的特异功能,目光足以穿透门扉,那么,你当能看到里面的一室一厅,以及厅中陈旧的沙发、茶几、橱柜,以及墙上悬挂的名人字画,以主人公顾毓诱及四下里堆得几无插脚之地的书籍和报刊,以及……。然而我们没有,我们只有望门兴叹。门啊门,这冷冷冰冰的铁面,这所曾经聚焦世界上无数目光的费城蕉舍,已经砰然一声对我们关上了,永远永远。先是,2001年9月11日--几乎和震惊世界的9·11大灾难同时老人夫妇双双离开与纽约近在咫尺的费城,搬去女婿女儿居住的位于美国中南部的俄克拉何马,这边厢已是人去室空;而后,也就在仅仅二十多天前的2002年9月9日,主人公以百岁高龄,在客居的沙漠小城飘然仙逝。

我们来迟了一步。这是不可弥补的一步,阴阳相隔的一步。时间已逝,空间已失,黄鹤已杳,硕彦已殁;怅望西天,不胜感慨唏嘘。

空缺只能借他人的采访链接且把镜头倒转:2002年4月江苏的一位雕塑大师应南京大学百年华诞之约,专程前往俄克拉何马,为她的前身国立中央大学的老校长,也就是本文的主人公顾毓诱老先生塑像。

创作是在宾馆里进行,顾毓诱襟危坐,一脸严肃。这时,一旁的小女儿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几张照片,对雕塑大师说:这几张相片有些笑容,你创作时可以参考。老人立刻作出反应,他说:我不笑,也不哭。稍停又作出补充,说:我想哭,哭不出来。

老人说罢,轻轻地抿了抿嘴角,转而又端正姿势,再度进入目定神凝、物我两忘的状态。嗯,就让他静静地,静静地,保持着这种大理石般的意志,走进历史的圣殿吧。对于老人的这番简短自白,生命的蒸馏与提纯,此处无须解释,更毋庸刻意发挥。我想雕塑大师定然是心怡神慨,一点就透,否则,他就不会这般欣然含笑,运刀如飞。我想虔诚的读者也会像我这般如饮醍醐,豁然开悟。当一个人走过整整一个世纪,看惯谷升陵降,物换星移,他还有什么世相不能参透,什么荣辱不能割舍?当苍苍大树已化为虹霓,你无须仰望,亦毋庸追根溯源,只要握住空中任意一缕清风,捡起地上随便一片绿叶,便足以从刹那接通永恒,从天籁勘破禅机!

2002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