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1849300000003

第3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1)

他是状元出身,笔力当然雄健,生平留下的煌煌笔墨,正不知有凡几。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假如文天祥在这时候就死去,结局又会怎样?毫无疑问,不,他是可以永生的了,南宋遗民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的战友,庐陵人王炎午,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张贴了数十份《生祭文丞相文》,疾呼:大丞相可死矣!敦促他舍身取义,保全大节。他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因此,一路上才又是服毒,又是绝食,自谓惟可死,不可生。然而,也无法延续赵宋王朝的社稷。他就在四十七岁那年化作啼鹃去了。当他死时,且慢一打量历史,我们只能作这般理解一一日月还要从他的生命摄取更多的光华;社会还要从他的精神吸收更多的钙质;盘古氏留下的那柄板斧,需要新的磨刀石;长江和黄河,渴求更壮美的音符。一句话,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于是,同年十月,他就在一种求死不得、欲逃又不能的状态下抵达元大都燕京。

在北地,考验他的人格的,是比杀头更严峻的诱降。诱降决无刀光剑影,却能戕灭一个人的灵魂。但见,各种身份的说客轮番登门,留梦炎,就是元人打出的第一张王牌。

留梦炎是谁?此公不是凡人。那是公元一二七九年,农历正月,他已兵败被俘,恰值英雄末路,在元军的押解下,云愁雾惨地颠簸在崖山海面。想当初,一个不朽的生命,他和文天祥,曾同为南宋的状元宰相。然而,两人位同志不同,就是这个留大宰相,早在公元一二七五年的临安保卫战中,就伙同权奸陈宜中,暗里策划降元。为此,他极力干扰文天祥率军驰卫,而后又弃城、弃职逃跑。待到临安沦陷,他又拿家乡衢州作献礼,摇身变成元朝的廷臣。

留梦炎一见文天祥,就迫不及待地推销他的不倒翁哲学。他说,信国公啊,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临安朝廷,今日大宋已灭,恭帝废,二帝崩,天下已尽归元朝,你一人苦苦坚持,又顶得了什么用呢?那草木,诚然还是赵家的草木,那日月,却已经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天祥转过身去,只给他一个冷背。真的,你让蔡藿如何与狗尾巴草对话?你让铁石如何与秽土论坚?留梦炎之流的后人对乃祖的投降哲学又有发挥,最形象,扶大厦之将倾,最直白的是有奶便是娘。岂知这种奶里缺乏钙质,他们的骨头永远不得发育。此辈精神侏儒,哪里识得文天祥的千年沧海上,精卫是吾魂!哪里配闻他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识相的留梦炎仍然摇唇鼓舌,聒噪不已。天祥不禁怒火中烧,他霍然转身,戟指着留梦炎痛骂:你今天来,就是给我指这条出路的吗?你这个卖国卖祖卖身的奸贼。你,身为大宋重臣而卖宋,可是卖国?身为衢州百姓而卖衢州,可是卖祖?身为汉人而卖汉节,可是卖身……

你、你、你一一,老夫本是一番好意,枰然令我心跳的,你不听也罢,凭什么要血口喷人?留梦炎饶是厚脸昧心,也搁不住文天祥这一番揭底剥皮,当下脸上红白乱窜,低头鼠窜而去。

九岁的赵显,堪称是元人手里那种不带引号的王牌。七个多世纪,虽共工也触不倒的擎天玉柱。这位南宋的小恭帝,国隆的日子没有赶上,国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觉得太痛苦。同是亡国废帝,南唐后主李煜的依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然而,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怕他是既不识梦寻,也不懂悲怀。元人想到了杠杆原理,想着废物利用,比如,现在就让他以旧主子的身份,出面劝说文天祥归顺。古话说一物降一物,你文天祥不是最讲忠君吗?那么你看,这会儿是谁来了?

文天祥料到元人会有这一着,怕的也就是这一着。因此,思想上早作好了准备。他没等赵显走上会同馆的台阶,赶紧跨出门槛,来个先发制人。但见他抢前数步,挡住赵显,人们指望他能挽狂澜于既倒,然后南向而跪,口呼臣文天祥参见圣驾,随即放声痛哭。小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闹潜了,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如墨的海浪呵,你倾翻了宋朝的龙廷,你噬碎了孤臣的赤心。此一去,当他走向永生,百年落落生涯尽,万里遥遥行役苦。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无一丝一毫的张惶,在这生与死的关头,他坦然选择了与国家民族共存亡。但见,一腔忠烈,由胸中长晡而出,落纸,化作了黄钟大吕的绝响。这就是那首光射千古的七律《过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天祥这一场大哭,本是策略,旨在让故恭帝无从开口。只是,真正配得上他七百六十岁生命的,则首推他在零丁洋上的浩歌。但他哭着哭着,想到今日幼主为人所制,竟不自知,而自己和千万忠臣义士浴血疆场,抵死搏战,还不就是为了保卫赵宋江山?一时心中涌上万般酸楚,不由动了真情,终其一生,遂跪地不起,长哭不已,并且一迭声地泣呼:圣驾请回!

赵显这边慌了手脚,越听哭声心里越发毛,早把元人教给的言语,忘了个一干二净。少顷,又搁不住文天祥的一再催促,便乐得说声拜拜,转身回头,辚辚绝尘而去。

劝降招安活动并没有就此止步。这就要谈到元世祖忽必烈,一一也就是那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孙子。凭心而论,忽必烈也称得上是一代枭雄,并将踏着无穷的岁月凛凛而去。他生于公元一二三六年。当他生时,他不仅识得弯弓射大雕,还尽懂得治理天下。且说眼前,他就深知接管汉室,光凭蒙人的力量,是不能畅达无阻的,须得借助汉人,实行以汉治汉才行。而在汉人中,最具号召力、影响力,因此也最能帮他巩固统治秩序的,当数文天祥无疑。所以,天祥愈是不屈,他就愈想招安。留梦炎、赵显两番碰壁,这一次,毕竟独柱擎天力弗支,他就转派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上阵。

胜利者多的是淫威。此时不耍威风,更待何时!阿合马在一干僚臣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来到会同馆正厅,着人传文天祥。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陡地竖起了又一根立柱,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岁。

一会,文天祥从容步出。他虽然衣单形瘦,眉宇举止仍不失大国之相的雍容。天祥站在厅内,以宋朝官礼向阿合马行一长揖,随后泰然人座。

阿合马眯缝着眼打量文天祥,恶声问:姓文的,知道是谁在跟你讲话吗?天祥微微一笑:听人说,来的是宰相。既知我是宰相,为什么不下跪?

天祥扬一扬眉:我是南朝宰相,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从南宋跨元、明、清、民国昂昂而来,彼此彼此,哪有下跪之理?

嘿嘿,你既是南朝宰相,又怎么到这儿来的呀?阿合马抖抖朝服,晃晃珠冠,戏塘地发出一阵嚎笑。

天祥面如闲云,待阿合马笑够了,笑不下去了,才盯住他的眼:老实告诉你,南朝要是早用我为宰相,你们一定打不到南方去,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阿合马先是被天祥盯出一阵寒颤,已经危在旦夕,接着又被他的回答激得恼羞成怒,无奈辞拙,找不出话来反驳。试想,大草原的马背上摔打出来的将军,总共才读过几行书,论说理,哪里是江南士子的对手。何况他今天面临的又是彻底陌生的语言和行为系统,阿合马没了辙,只好抛出杀手锏:老子不跟你斗嘴皮。你要晓得,你的性命,可是捏在老子的掌心!

这又显出了阿合马的浅陋。像文天祥这样的一代奇男,是杀头所能吓趴的吗?岂不知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归!文天祥固然无法预见,他没能,七百年后有个叫毛泽东的,把太史公司马迁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箴言,定音为人品人格的最高层次。不过,文天祥在缧绁之中,倒是常拿了这几句诗勉励自己: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

天祥听罢阿合马的恫吓,果然昂首挺胸,一脸不屑:要杀便杀,说什么捏在你的掌心不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