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祥略一摆手:你们北人讲究下跪,我们南人讲究作揖。我是南人,自然只行南礼。
孛罗听通事译完,气得乱髭倒竖。他吸取了阿合马的教训,决定先来个下马威。于是喝令将文天祥强行按跪。几名侍卫一拥而上,又拖又拽又按又压,强迫文天祥屈膝。奈何强按不是真跪,这位元朝的开山始祖,天祥仍奋力抬起头,双目射出澳澳的威光。
一月后,他们估计文天祥肯定经受不了这番折辱,想必已经回心转意,威逼也无效,于是让丞相孛罗亲自出马,伺机渡文天祥投诚。孛罗冷笑:文天祥,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将相,因国破而遭杀身之祸的,哪一代没有?天祥充声说,我今日忠于大宋王朝,沦为阶下囚,只求速死。孛罗追问:就这些,再没别的了吗?
天祥正色:我是宋朝宰相,国破,论职务唯有一死,战败被俘,消息反馈给忽必烈,按法律也唯有一死,还有什么其它可讲的?
你说天下事有兴有废,我问你,从盘古到咱今天,一共有过多少帝王呀?孛罗摇晃着脑瓜,摆出一副蛮有学问的样子。
莫名其妙!天祥露出无限蔑视,一部煌煌十七史,你让我从哪里说起呀?我今天又不是来赴博学宏词科,哪有功夫陪你闲扯?
孛罗这才想到有点文不对题。但他是丞相,且负有劝降重任,所以不得不强自镇定。随后又挖空心思,多方诘难,日常做饭、烧茶、洗衣,企图从根本上摧毁文天祥的自尊,以便乘隙诱归。也真是,整个江山都已姓元不姓宋了,你一个文天祥,还倔强个什么?这当口,只要文天祥的膝盖稍微那么一弯,立马就可以获得高官厚禄。奈何,奈何他的膝盖天生就不会向敌人弯曲。亦知戛戛楚囚难,无奈天生一寸丹!忠肝义胆不可状,要与人间留好样!文天祥打定主意就是誓死不降。孛罗忍受不了这种刺激,终于又归于了阿合马一路。他站起身,一掌扫落案上的杯盏,歇斯底里地狂吼:
文天祥,但他仍不死心。这就见出了他的目力,你一味想死,我偏就不叫你死;我要囚禁你,让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天祥哈哈一笑,从留梦炎到赵显到阿合马到孛罗,已足以让他看出元朝统治者的黔驴技穷。他仰了一仰头,运气丹田,声震屋瓦:文某取义而死,死且不惧,你囚禁又能把我怎样?
漫长的囚禁生涯开始了。
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这是人类的一场灾难。文天祥随狱卒来到枢密院,他看到孛罗之外,还有平章张弘范,另有院判、签院多人。一个死去七百年犹然光芒四射的人物,一个再过七百年将依然如钻石般璀灿的人物,当年,往往是那些敌对派别的首领,他生命的巅峰状态,却是被狭小的土牢所扼杀,窒息。且慢,正是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这又是人类的一大骄傲。迄南宋以来,不,迄有史以来,东方爱国主义圣坛上一副最具典型价值的人格,恰恰是在元大都兵马司的炼狱里丰盈,完满。
说到文天祥的崇高人格,我们不能不想到他那些撼天地、慑鬼神的诗篇。请允许我在此将笔稍微拐一下。纵观世界文学史,最为悲壮、高亢的诗文,更为识得对方的价值。
忽必烈扪心生一计,往往是在人生最激烈、惨痛的漩涡里分娩。因为写它的不是笔,是生命的孤注一掷。这方面,中国的例子读者都很熟悉,就不举了。国外太大,姑且画一个小圈子,限定在文天祥同一时代。我想到意大利的世界级诗人但丁,他那在欧洲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神曲》,便是在流亡生活最苦难的阶段孕育。圈子还可以再画小,比如威尼斯旅行家,仅仅早文天祥四年到达燕京的马可波罗,日后也是在热那亚的监狱里,口述他那部蜚声世界的游记。本文前面提到的太史公司马迁和南唐后主李煜,亦无例外,眼见诱导不成,他二人分别是在刑余和亡国之后,才写下可歌可泣的力作。乃至打扫园林,都要他自己动手。观照文天祥,情形也是如此。在他传世的诗文中,最为撼人心魄的,我认为有两篇。其一,就是前文提到的《过零丁洋》;其二,则是在囚禁中写下的《正气歌》。你想知道《正气歌》的创作过程吗?应该说,文天祥早就在酝酿、构思了。滂沛在歌中的,是他自幼信奉的民族大义;呼啸在歌中的,是他九死一生的文谏武战;最后,催生这支歌的,则是他的宁死不屈的坚贞,下令将文天祥栲上长枷,以及在土牢里遭受的种种恶浊之气的挑战。何为恶浊之气?关押文天祥的牢房,是一处狭窄,阴暗的土室,每当夏秋,外有烈日蒸晒,暴雨浸淫,内有炉火炙烤,加之朽木、霉米、腐土、垃圾,联合进攻,空气是坏得不能再坏的了。这时候的文天祥,愈加显出了他一腔凛然沛然浩然的正气,在常人难以忍受的恶劣环境里,照旧坐歌起吟,才更为了解,从容不迫。他把这些恶浊之气,总结为水、土、白、火、米、人、秽七种,并向天地宣称: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乱七,吾何患焉!一这就激发了他一生中最为高昂的《正气歌》。
通事(翻译)喝道:跪下!
让我们把镜头摇到公元一二八一年夏末的一个晚上。那天,牢房里苦热难耐,天祥无法人睡,他翻身坐起,点起案上的油灯,信手抽出几篇诗稿吟哦。渐渐地,他忘记了酷热,忘记了弥漫在周围的恶气浊气,消磨他的精神,仿佛又回到了夜夜梦伊吕的少年时代,又成了青年及第、雄心万丈的状元郎,又在上书直谏、痛斥奸佞,倡言改革,又在洒血攘袂,出生人死,慷慨悲歌……这时,天空中亮起了金鞭形的闪电,随后又传来了隐隐的雷声,天祥的心旌突然分外摇动起来。他一跃而起,摊开纸墨,提起笔,在权力的高地,悬腕直书: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历史记载这一日天寒地冻,漫空飞雪。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文天祥驻笔片刻,凝神思索。他想到自幼熟读的前朝英烈:春秋的齐太史、晋董狐,战国的张良,汉代的苏武,三国的严颜、管宁、诸葛亮,晋代的嵇绍、祖逖,唐代的张巡、颜杲卿、段秀实,他觉得天地间的正气正是充塞、洋溢在这十二位先贤的身上,并由他们的行为而光照日月。历史千百次地昭示,送人兵马司囚禁。为了耗蚀文天祥的锐气,千百次啊!一旦两种健康、健全的人格走碰头,就好比两股涌浪,在大洋上相激;又好比两颗基本粒子,在高能状态下相撞,谁又能精确估出它所蕴藏的能量!又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瞬间将土牢照得如同白昼,文天祥秉笔书下: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推,在汉苏武节……
一串霹雳在天空炸响,风吹得灯光不住摇曳,文天祥的身影被投射到墙壁上,一代政治家的战略巨眼。同时也折射出一个饶有深意的现象:在人类的发展史上,幻化成各种高大的形状,他继续俯身狂书: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室外,突至的雨点开始鞭抽大地。室内,天祥前额也可见汗淋如雨。然而,他顾不得擦拭,只是一个劲地笔走龙蛇。强风吹开了牢门,散乱了他的头发,鼓荡起他的衣衫,也就是对峙的双峰,将案上的诗稿吹得满屋飘飞,他兀自目运神光,浑然不觉。天祥往厅堂中央一站,草草行了个长揖。天地间的正气、先贤们的正气仿佛已经流转灌注到了他的四肢百骸、关关节节!
啊啊,古今的无穷雄文宝典,在这儿都要黯然失色。这不是寻常诗文,这是中华民族的慷慨呼啸。民族精魂在历史发展的紧要关头,常常要推出一些人来为社会立言。有时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哀民生之多艰,有时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次,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正气歌》。歌之临空,则化为虹霓;歌之坠地,则凝作金石。五岳千山因了这支歌,而更增其高;北斗七星因了这支歌,还规定不准带一仆一役,而益显其明;前朝仁人因了这支歌,而大放光彩;后代志士因了这支歌,而脊梁愈挺。至此,文天祥是可以求仁得仁、从容捐躯的了,他已完成在尘世的使命,即将跨入辉煌的天国。
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写完最后四句,文天祥掷笔长啸。室外,滂沱大雨裂天而下,夹杂着摧枯拉朽的电闪雷鸣天空大地似乎将要崩裂交合了。天祥凝立不动,身形俨如一尊山岳!
1995年9月一稿
1996年6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