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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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千山独行(1)

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

李敖这哥们像谁?想想看,再想想看,你身边绝对没有这种标本。现代,近代,古代,你一页一页翻黄、翻焦、翻痛了历史,保准也没有。注意,李敖这么说时,没有拍胸脯,也没有唾星四溅,白眼朝天,只不过抽抽鼻子,眨眨眼,狡黯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晶亮的细牙。而你,多半会忽略这细节,只记住了他的狂妄。你禁不住忿火中烧怒肠鼎沸,本能地。你的教养你的自尊你的脾气,都促使你拿起笔,作刀枪。不过呢,容我泼一盆冷水。仅仅眯起眼看台湾,要生吞李敖之肉活剥李敖之皮的仇家,没有一军也有一师,你这种书生意气的小打小闹,在李敖门前,一年半载肯定排不上队。

且看李敖骂蒋介石,骂得入骨入髓,骂得天花乱坠,骂得千娇百媚。蒋帮勃然大怒,一旁十年大牢侍候。李敖不愠,不火,也不上诉,他吃透了历史,也谙熟法律,知道怎样从容应对暴政。他就那样衣袂飘然地、像步进图书馆一样步进监狱,不,炼狱。老蒋生前,他以耶稣自励,午夜神驰于人类的忧患,在默默中思考,锤炼;老蒋死后,他鼓作气抛出《蒋介石研究》一至六集,并编辑《拆穿蒋介石》、《清算蒋介石》、《蒋介石张学良秘闻》、《侍卫官谈蒋介石》诸书,大鞭其尸,不亦快哉!鞭尸之外,还旁及其妻其子,旁及所有视线内的蒋帮政要,一律痛加鞭挞,不亦快哉!你要批李敖,不妨先养养他这种挺身为人间存正义而留信史的侠气、英气。

李敖最爱惹是生非,他以招怨结仇为乐。他觉得终身之计,不是树人,而是树敌。叫李大侠李敖唉声叹气的,是在这台湾岛内,什么都他妈的鬼头鬼脑,小里小气,连敌人都不够段位。他常常想起法国总统戴高乐。戴高乐有天外出,遭一伙剌客伏击。耳听凶手在四周狂呼滥叫,眼见子弹在座车前后爆炸开花,戴氏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结果,倒是行刺者丧魂失魄,狼狈而逃。戴氏冲着剌客的背影,轻蔑地扔去一句: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数十年来,李敖备受国民党和比国民党还国民党的小人攻击、迫害,他优游其中,日变月异,一年比一年坐大,一年比一年神气,为什么能达如此化境?原因之一,就是一一喏,套用戴高乐将军的经典一这些家伙的枪法真差劲!你想领教领教李大侠本人的武功?那好说,那好说。告诉你,大侠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发必中的。你看,他是如此嘲弄国民党:国民党把经济问题,政治解决(如包庇财阀是也);政治问题,法律解决(如以法律绳异己是也〕;法律问题,经济解决(如法官收红包是也、国民党总是不能恪守本位。怎么样?统共不过两小节,二十四字,拆开来,句句都中肯綮,合起来,不亚于一部腐政全书。你再看他的这番讽刺,他说:国民党对大陆力所未逮而淫之,正是意淫大陆、对台湾力所有逮而淫之,正是手淫台湾。140以区区八个字,写尽国民党涎态、诡态、窘态!你再看,当蒋介石的孙子蒋经国的儿子蒋孝武去世,媒体大谈他生前如何与私生兄弟章孝严联络云云,李敖技痒难耐,也跳出来贡献一副挽联,联云:先死后死,祖孙一脉,端赖介石开阴道;婚生私生,兄弟串连,全靠经国动鸡巴。语含双关,文蕴两意,一联既出,举岛哄传。李敖自称广从中文技巧看,任何中国人都写不出来!你要是不服气,尽管下场一试,一旁笔墨纸砚立马伺候。

李敖口无遮拦,爱说大话、满话、极端话、刻薄话,乃至痞话、淫话,但他偏生说得真诚,说得可爱,说得风情万种。沈从文评点前人刻画张飞、李逵、鲁智深,认为光彩端在粗中有媚。李敖之狂也,应属狂中有媚。比如他写回忆录,趁机往脸上贴金,竟动用了十六个响当当的不字,标榜他一生是如何倨傲不逊、卓尔不群、六亲不认、豪放不羁、当仁不让、守正不阿、和而不同、抗志不屈、百折不挠、勇者不惧、玩世不恭、说一不二、无人不骂、无书不读、金刚不坏、精神不死……人读了,非但不恶其大言不惭、恬不知耻、自命不凡,反而会莞尔一笑,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他那股热辣辣、活勃勃、浩荡荡的真气和奇气。

李敖在大陆只生活了十四年,住过的地方,仅限于哈尔滨、北京、太原、上海,事情就有这怪,他生命的根,早已上蟠下蜿,左攫右抓,深深扎在了长江黄河之源、五岳千山之麓,深深地。李敖日后追溯家族的血脉,总是自豪地提到云南,夸耀他那或许是蚩尤后裔的先祖;再就是他那位崛起齐鲁、勇闯关东、既卖苦力又做土匪、既抗邪恶又搂钱财的爷爷,自谓其骄人的勇敢、强悍、精明、厉害、豪迈也就是东北悍匪气质广乃是深得祖父的真传;还有他那位早年攻读北大,被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诸位大师狠狠灌了一脑袋醍醐的爸爸,爸爸的成绩虽然不在一流,但北大的自由民主精神,却正是经由他老人家的言传身教,日逾一日地吹遍李敖思想的原野。

我曾读《梁实秋传》,那是数年前,好多情节,如今都记不清了,但有一个插曲,相信有生之年,将永远刻骨铭心:1937年7月28日,日寇占领北平。梁实秋一边抚摸长女文茜的脑袋,一边流着泪说广孩子,从明天起你吃的烧饼就是亡国奴的烧饼。又曾读《余光中文集》,那也是数年前,余氏散文中,沸腾达于笔尖达于血液达于创造的,在我看,主要是下列一些词句:你的魂魄烙着北京人全部的梦魇和恐惧。有一种疯狂的历史感在我体内燃烧,倾北斗之酒亦无法浇熄。当我怀乡,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啊,诗经中的北国,楚辞中的南方!

这就是根,这就是魂,这就是血脉的源头、思想的磁场、人格的标高!李敖读初二时随父母去了台湾,厕身于败军之阵、乌合之帮,触目所见,不外一片拥挤、狭隘、狼籍之状,肮脏、龌龊、卑鄙之态。以李敖的天性,他岂能忍受?他哪堪忍受?然而,他又不得不忍受,因为他还小。也正因为小,生命的能量却又无日不在加速地井喷井喷井喷。终于有一天,李敖怒吼了,他开始抗争。那时他正就读台中一中,念高三,李敖把抗争的突破口选在了窒息人性的制式教育,断然把书包往地下一掼,宣布说:老子不要再去那劳什子课堂!老子就在家自学!

李敖口口声声的老子,自然指他自己。而李敖的亲老子,这会儿正好在一中任教。做老子的听了儿子的反潮流宣言,没有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也没有望闻问切,检查病因,只是点点头,淡淡地说:好,你小子要休学,那就休吧!

老爸的开明,令李敖喜出望外。李敖乘机又有发挥,他对老爸说:所谓北大精神,就是老子不管儿子的精神,你们北大毕业的老子,都有这种精神。

画家黄永玉,也是从小就敢于蔑视教育的权威。他在厦门集美学校读初中,总是一头钻进图书馆,再就是绘画,唯独对功课不予理睬。如此我行我素,免不了要遭到功课的报复,三年初中,竟生生留了五次级!书读得如此之悲壮之惨烈,按说,他那位任校方董事长的叔叔,该出面过问过问才是。奇了怪了,做叔叔的居然视若无睹,放任自流,不知他叔叔是否也是北大毕业?

李敖小时候,生得眉清目朗,温顺可爱,人呼老太太,那是真人未露相。随着年龄增长,不,应该说是随着知识的扩张,日渐露出头角。李敖读书之多,普通的中学生难以想象。举一个匪夷所思的例子:他闭起眼睛,光用鼻子,就能嗅出学校图书馆架上的某一册书,是出之于上海的哪一家书局,可见他对馆藏图书是何等熟悉!李敖书读得飞快,思想也张狂得飞快。初三那年办班报,竟敢写文章批评高年级的学生,惹得对方勃然兴师问罪。近年他回忆起这一幕,依然满怀得意,他说:可见我李敖办刊物贾祸,固其来有自也!李敖十八岁那年,高三上只念了十几天,如前面所说,就干脆休学在家,整日沉浸于文史书籍和写作,痛痛快快地养了一年浩然之气。

这段闭关修炼,对李敖一生影响巨大。且看他这期间的部分诗作:

人皆谓我狂,我岂狂乎哉?是非不苟同,随声不应该,我手写我口,我心做主宰,莫笑我立异,骂你是奴才。(《写贻党混子》)

眼亮心要黑,朝夕窥国贼,千里寻知己,一求大铁推。(《论侠六首之二》)

不拐弯抹角,不装模作样,有话就真说,有屁即直放。(《诗的原则》)

没有穷酸相,不会假斯文,高兴就作诗,生气就骂人。(《杂诗八首之四》)

志在挽狂澜,北望气如山,十年如未死,一飞可冲天。(《立志》)

九曲黄河十八弯,在第一个弯道就显出了它雷奔海立、一泻万里的磅礴气势!

板桥老人何幸?他的一句感慨系之的难得糊涂,前些年风靡神州大陆。这股靡风应也吹到台岛;据说,海外我炎黄子孙,不少人都雅好此训。国人为什么总嫌自己太清醒?我们的文化心态政治心态肯定在哪儿出了毛病!清醒本身似乎都杂着糊涂。李敖惯作特立独行,江水皆东我独西,若是众人都倾心糊里糊涂,他必然是独钟清醒。

李敖的确是难得糊涂。反映在生活上,就是洁癖。他每天都要反复净身,自谓洗澡的次数绝不亚于丘吉尔,至于在澡盆里泡的时间,大概比不上拿破仑和巴尔扎克,否则,按其天性,他绝不会藏美;无论多忙,他每天都要打扫房间,包括厨房、浴室和厕所,他不能容忍一点灰尘,也想象不出在一个肮脏的环境里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又怎会生活得舒服。反映在政治上,就是振衣千仞,高标独树,四面出击,六亲不认。他崇尚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挽天河洗俗情。李敖之可爱,就可爱在这里。李敖之可怕,也正可怕在这里。

习惯了温柔敦厚一路文字的读者,乍读李敖的文章,免不了要触电。李敖批国民党,批得虎虎生风,风云变色,这是他的大业和绝活。李敖批台独,批得鸡飞狗跳,跳踉偃仆,这是他的大义和神功。除此而外,李敖也批前文提到的梁实秋。他认为,从写《人权论集》到主编《远东英汉字典》,此梁和彼梁,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梁在大陆,敢于向国民党太岁头上动土,一豪杰也;到台湾,却是事事跟在国民党屁股后面转,一可怜虫也。一代大儒,不可以软弱如此!所以,在梁生前最后十年,李敖与其比邻而居,却不屑往来,大有比邻若天涯,不胜隔世之感。李敖也批前面提到的余光中。他直斥其人文高于学、学高于诗、诗高于品,基本上,一软骨文人耳,吟风弄月、咏表妹、拉朋党、媚权贵、抢交椅、争职位、无狼心、有狗肺者也,且为诗拍蒋氏父子马屁,更证明此人是势利中人,绝无真正诗人的真情可言!李敖也反思胡适。李敖曾师事胡适,胡适优待李敖亦犹如当年在大陆优待罗尔纲。但是,李敖敬重的是五四雷霆霹雳中的青年胡适,而不是老惫而世故、呈大懵懂状的晚年胡适。他剖析胡适一生的致命伤,就是把大有为的学术生涯,虚掷在无所谓的社会应酬。哀叹胡适的生命,简直在被每一个仰慕他的人分割以去,活像《老人与海》中的那条被吃光的大鱼。

呜呼!李敖为之顿足:第一流的人不该花这么多的时间去做人际关系,第一流的人应该珍惜光阴,去做大事。其他我们熟知的一些有学有识有头有脸有名有分的人物,如钱穆、柏杨、林语堂、台静农、陈鼓应、李远哲、琼瑶、三毛、金庸等等,莫不在他的口诛笔伐拳打脚踢之列比如他抨击作家三毛一一谁是三毛?众所周知,三毛是漫画家张乐平笔下的流浪儿造型,举世认可了的。而现在,出了一位姓陈的女士,居然以三毛为笔名,整天做的,竟是带领病态的群众,走入逃避现实、风花雪月的世界,这对苦难的真三毛说来,实在是一种侮辱。因此,李敖当了三毛的面诘问:你说你帮助黄沙中的黑人,你为什么不帮助黑暗中的黄人?你自己的问胞更需要你帮助啊!所以,他指斥三毛的言行,无非是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而已,她是伪善的。又比如他评点金庸一金庸同三毛一样,也是主动送上门去挨刚。一次,金庸因事赴台,特地登门看望李敖,谈活中,他说到唐己自从爱子不幸去世,便一心皈依佛学,现在已经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了。李敖大皱其眉,当即说:佛教以舍弃财产为要旨,即舍离一切,而无染着,随求给施,无所齐惜,而你却是大财主,你怎么解释你的虔诚呢?金庸语塞,难以回答。李敖事后撰文说:金庸的所谓信佛,其实是一种选择法;一言以蔽之,他也是伪善的。一一事事上纲上线,语语析骨析髓,持论之苛,直如魔鬼断狱。

李敖自称,为人外宽内深、既坦白又阴鸷、既热情又冰冷,既与人相偕又喜欢恶作剧。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为了瞄准,他常常不得不闭起一只眼。他偏好的是那种超凡脱俗的性格巨星,像东方朔、像李贽、像金圣叹、像汪中、像狄阿杰尼斯、像伏尔泰、像斯威夫特、像萧伯纳、像巴顿将军,尤其喜欢他们的锋利和那股表现锋利的激情。当然啰,他列举的都是蜚声中外的思想巨子、文章大家、铁血男儿。每一位都是铮铮铁骨,铁骨铮铮,不同凡响。然而,倘若细加比较,不难发现,东方朔犹输他火辣,李贽犹输他刁顽,金圣叹犹输他隐忍,汪中犹输他铁面,狄阿杰尼斯犹输他诡谲,伏尔泰犹输他泼皮,斯威夫特犹输他蛮勇,萧伯纳犹输他作秀,巴顿将军犹输他算计。从这一个的角度来看,李敖的确是不世出的枭雄。

作为传统文化的爆破手。李敖受到过第一流的历史家的训练。这一点非常重要。正因为有此根底,再加匕非凡的斗志,他才能以一介文士之力,横行台湾,攻城拔赛,斩将搴旗,敲山震虎,摧枯拉朽,撒豆成兵,飞花摘叶,打遍天下无敌手,人见人怕鬼见愁。

走进李敖的住宅,你会惊讶错进了图书馆。铺天盖地的书,不是一架两架三架五架,而是一墙两墙三墙五墙。架和墙壁砌成一体,书就是墙,壁就是架。书之为伍为阵,纵横有序,壁垒森严,炳炳麟麟,气象万千。古人常说坐拥书城,如果你对这比喻缺乏形象化的直感,那么,不妨找机会前往李府参观参观。难怪李敖要鼓吹,真正第一流的大思想家的工作地点是自己的书房,而不是图书馆。苏格拉底热衷的街头对话方式与他无关,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的一幕也与他无关,李敖说这活时,肯定是一边照镜子,一边神采飞扬,他是为自己画像。

他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画像,在图书馆或其他地方做研究,哪能比在自己家里更舒适、更自由、更方便,因而也更能出活呢?前提是你的住房要有李敖的那么宽敞,藏书要有李敖的那么丰富。李敖是岛内外屈指可数的藏书家,他的图书多而精,旧版本的占了很大比例。李敖占领资料的原则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他绝不无辜浪费信息,哪怕是少年寸代朋友的一张便笺,李敖的书桌不是一张两张,而是有许多张,上面总是堆满了专题材料,他写某一类文章,用一张书桌,换个主题,再换一张书桌。李敖爱用舞女的术语一转台子一形容日常这一套流水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