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1849300000035

第35章 隔岸听箫(2)

试咀嚼他50年代的名篇《骆驼》:台北有一处动物园,动物园有两匹骆驼,它的槛外是冷冷清清的,没有游人围绕,所谓槛也只是一根杉木横着拦在门口。地上是烂糟糟的泥。它卧在那里,老远一看,真像是大块的毛姜。逼近一看,可真吓人!一块块的毛都在脱落,斑剥的皮肤上隐隐地露着血迹。嘴张着,下巴垂着,有上气无下气地在喘。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好像是眼泪扑簌地盼望着能见亲族一面似的。腰间的肋骨历历可数,颈子又细又长,尾巴像是一条破扫帚。驼峰只剩下了干皮,像是一只麻袋搭在背上。

骆驼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难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就不过如此的么?

梁实秋陷人蚀骨的凄楚,他不能不联想到自己:我曾想:公文书里罢黜一个人的时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总算是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台的借口。这骆驼之黯然消逝,也许就是类似人地不宜之故吧?生长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兽,如何能局促在这样的小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这炎方的郁蒸?它们当然要僬悴,要悒悒,要委顿以死。我想它们看着身上的毛一块块的脱落,真的要变成为有板无毛的状态,蕉风椰雨,晨夕对泣,心里多么多么凄凉!真不知是什么人恶作剧,把它们运到此间,使得它们尝受这一段酸辛,使得我们也兴起人何以堪的感叹!

人何以堪?真正的人何以堪啊!林语堂50年代流寓台湾,曾模仿金圣叹《三十三不亦快哉》,作《来台后二十四快事》。我们随便举其一例:到电影院坐下,听见隔座女郎说起乡音,如回故乡。不亦快哉!无独有偶,梁实秋赴台后,也模仿金圣叹作《不亦快哉》。这里也随便举其一条: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车回府。车进巷口距家门尚有三五十码之处,任司机狂按喇叭,其声呜呜然,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急,门房里有人竖着耳朵等候这听惯了的喇叭声已久,于是在车刚刚开到之际,两扇黑漆大铁门呀然而开,然后又訇的一声关闭。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邻矍然惊醒,翻个身再也不能入睡,只好瞪着大眼等待天明。轻而易举地执行了鸡司晨的职务,不亦快哉!观一斑而知全豹,此二公之文,名日不亦快哉,实则谐中藏怨,笑里凝愁,读之令人黯然。

如此这般,自谓平生意气消磨尽,双鬓压清霜的梁氏,承继在重庆开辟的散文路子,继续谈天说地、述往思来、记游录胜、品茗论烹、赏花悦鸟,创造了一个深文隐秀的梦里家园。梁实秋如期成熟于生命的秋季。果实的喜悦是下坠,借之呼应地心的引力。枫叶的谢幕是泛金,借之感激阳光的厚爱。梁实秋奉献的是一栋坐落于世外桃源的雅舍,任他仰观日月,俯察红尘。然而,只要你把耳朵贴近他的那些雅舍篇章,像贴近天坛的回音壁,便不难从他的血波沸处,测出天凉好个秋的感喟,和归期难得,鲈萍休想、千里作远客,五更思故乡的幽怨。

隔岸相望,在柏杨、梁实秋之外,我比较关注的台湾散文作家,按照年龄排序,分别是王鼎钧、余光中和张晓风。

王鼎钧不同于柏杨的椎心泣血,也不同于梁实秋的欲说还休。他离开大陆时才二十出头,被一阵狂飚裹挟着,走啊走,走啊走,风打头雨打脸,走得仙人掌的骨髓枯竭,太阳内出血,驼掌变薄;那些里程、那些里程呀,连接起来比赤道还长,可是没发现好望角,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汽车也得了心绞痛。经历如此的艰苦跋涉,他自然太累、太累,更要命的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在我眼前,中国是一幅画,我在寻思我怎么从画中掉出来。不是跳伞,也不是新潮的蹦极,而是像脱离轨道的流星,被惯力甩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沉郁顿挫,苍凉老辣,这就是王鼎钧,凛然令人想起周鼎汉碑。而我,迄今除了一册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王鼎钧散文》,还没有见过任何关于他的传记,或报道,乃至一帧照片,片纸手迹,只能凭他有限的文字作无限的猜想。我还猜想他必定清癯枯劲,像深秋原野一棵铁爪攫空的老树,离开大陆固然身不由己,活在孤岛更是生不逢时,七跌八撞,遍体鳞伤,拼命死走,唯恐走死,因为愤悱,所以寡合,于是出走,终于旅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万里外寂寞乡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更加想念他的杨柳依依桃花灼灼的中国,禁不住抚膺长叹: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

历史有时写秦篆,有时写狂草,他说,洞明世事练达人情就是两种字体都认得。世事洞明易,人情练达难。根本不能用耶稣或孔子留下来的公式推算,反淘汰比淘汰更无情。然而,尽管社会把他折叠了很久,他终于挣扎着打开,竭力从历史水成岩的皱折里想见千百年的惊涛拍岸,用一双异乡的眼,和一颗火焰般冷峻的故乡的心。

余光中比之王鼎钧又要年轻一岁,赴台时还只是个看云做梦的五陵少年,道路也远比前者平坦,先大学后助教后放洋后教授直至出任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他左手写诗,右手撰文,兼擅翻译与评论。一身而四任,多么风光呀!

余光中近年在大陆的名头越来越响,主要得力于他的散文。如果你对他的散文还缺乏了解,那么,不打紧,这一时半会的,你也来不及补读,告诉你一个取巧的办法,不妨先玩味玩味他散文集的书名。我架上就有他的一套散文选本,分别选自十二个集子,按其顺序,是:《左手的缪斯》、《掌上雨》、《逍遥游》、《望乡的牧神》、《焚鹤人》、《听听那冷雨》、《青青边愁》、《分水岭上》、《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凭一张地图》、《隔水呼渡》、《从徐霞客到凡高》。大师们说,迹缘心起,任何笔墨,哪怕是一幅抽象画、一幅书法作品,也自有作者的灵魂在,甚至可从中测出作者的福禄荣枯、寿命长短。按照此说,我们当不难从余氏散文集的书名,感受他一边聆听冷雨一边隔水呼渡的万斛边愁。

我曾经遴选过,认真遴选过,余光中散文中最好的篇什,应属于那种登高大招的吟啸。栩栩然蝴蝶,蘧莲然庄周。浩歌逍遥游是因为身陷蕞尔小岛,而后又被文化充军去邈渺的异域。旧大陆日隐,新大陆日显,他乡易生白发,回首不见青山。可爱的是故国的青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异乡人的华发不能长保其不白。于是,在一种击鼓吹箫、三啸长招的亢奋下,他独立残照,一任纽约高处的风,把自己塑成一块飞不起的望乡石,石颜朝西,上面镌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莱的经典,是一种东方的象形文字,隐隐约约要诉说一些伟大的美的什么;或?任时间那无情物在他的胸腔燃烧,为了痛苦地欢欣地热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时间的巨火,火焰向上,挟我的长发挟我如翼的长发而飞腾。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

三人中最年轻的当数张晓风,她生于1941年,去台湾时只有七八岁。七八岁是一个什么概念?等等,且让我在此当一回文抄公,先转述张晓风说过的一个故事:喏,时间为若干年前,地点为巴黎的一家咖啡馆,一位在法国专攻东方情调油画的中国画家,经人介绍,与当时一位大红大紫的画界评论权威见面。彼此落座,略事寒暄,画家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随身携带的画卷,恭请对方品题一谁都知道,评论家德高望重,慧眼独具,画作一旦经其揄扬,身价立马百倍,退而求其次,即使被他指教一下,如《水浒传》九纹龙史进被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点拨那样,也将终身受益无穷一没想到评论家霍地按住他的手,说:别急,我先问你两个问题一一第一,你几岁出的国?第二,你在巴黎待了几年?

我十九岁出国,在巴黎待了九年。画家颇为自得。唔,这个么,如果是这样,画就不必打开了,我根本就用不着看。评论家面露微笑,那口气,却坚决得不留一点余地。这是因为,你十九岁就出来了,那时毕竟年轻,还不懂得什么叫中国。在巴黎九年,也嫌太短,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西方一既昧于己,又昧于彼,想想看,你的画还有什么值得我品评的?哪里还需要打开?

晴天霹雳。发鸯振聩。不仅年轻的画家被当场震慑,就是我,隔着时空这两道山高水阔的屏瘅,也仿佛听到当头一声棒喝。是呀,是呀,艺术是要用全副生命去拥抱去孵化去激发的,你年未弱冠就离开了家园,你能识得多少东方的神韵?在巴黎泡了还不到十年,你又能掌握多少西画的奥秘?

如此说来,连十九年的日月都微不足道,张晓风在大陆不过生活了七八年,岂不是更加不值一提?非也。故土情结和艺术精髄,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一个人在艺术的仙山修炼,十年二十载的往往只及入门,难以抵达上乘境界。而一个人故土情结的孕育与成形,却是与生俱来,血肉相连。此中因缘是岁月的脚步无法度量的。试看张晓风,她小小年纪就被从大陆连根拔起,故园种种,顶多只是午梦中如烟似雾的记忆。然而,翻开她多卷本的散文集,任谁也会为她笔下浓郁的文化爱国主义气息和灵肉交融的乡恋而震惊,而感叹!从她呱呱落地,不,从她蜷缩在娘胎,张晓风就已注定属于唐诗属于宋词属于秦时月汉时关属于故宫檐前的风铃江南水湄的春草!虽然后来故园不见了,而故事搁浅在一个多棕梅的岛上,但她牵肠挂肚、默默厮守的,永远有一份超载的乡愁,和大陆世家子弟的那份茕独。正如她所袒露的广即使我化为泥壤,我不死的爱仍会怒生出一丛碧草,夺地而出,守望故园的四季。

今晚,夜深如寐,也如魅。伴着内人的鼾声,和窗外的月光,月光下的虫鸣、风吟,我一页又一页地进入张晓风的世界,如同潜水员潜人大洋深处的海沟。张晓风说: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的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如果你有和她同样的望眼,如果你和她经历过同样的情劫,我想,你必定会返身观照,悠然心契。且让我在这里举出她《矛盾篇》中的一段,作为本文的诠释,我觉得她的这番独白,直可看作海外炎黄子孙九九归一千载不易的心结。张晓风如是说:

行年渐长,对一己的荣辱渐渐不以为意了,却像一条龙一样,有其颈项下不可批的逆鳞,我那不可碰不可输的东西是中国。不是地理上的那块海棠叶,而是我胸中的这块隐痛:当我俯饮马来西亚马六甲的郑和井,当我行经马尼拉的华人坟场,当我在纽约街头看李鸿章手植的绿树,当我在哈佛校区里抚摸那驮碑的焱质,当我在韩国的庆州看汉瓦当,在香港的新界看邓围,当我在泰北山头看赤足的孩子凌晨到学校去,赶在上泰国政府规定的泰文课之前先读中文……我所渴望蠃回的是故园的形象,是散在全世界有待像拼图一般聚拢来的中国。

有一个名字不容任何人污蔑,有一个话题绝不容别人占上风,有一份旧爱不准他人来置喙。总之,只要听到别人的话锋似乎要触及我的中国了,我会一面谦卑地微笑,一面拔剑以待,只要有一言伤及它,我会立刻挥剑求胜,即使为剑刃所伤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