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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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隔岸听箫(1)

一部《柏杨传奇》(覃贤茂编着)有一半是浸在泪水里。柏杨幼年失母,少年失学,青年失家,旋又失国,人间的诸多不幸,冰雹般降落在他的头上。1949年随蒋帮亡命台湾,不久便因行为不检被囚。到了1968年,更因月旦朱紫,唇吻雌黄,再次撞上当局的枪口。柏杨此番入狱,惨遭毒打,骨折头裂,魂悸魄伤。屋漏偏逢连夜雨,半年后,妻子又离婚而去。柏杨经受不了这种打击,痛不欲生,曾为之绝食二十一天。呜呼,嗟尔宇宙之大,四顾唯见茫茫!与女儿佳佳的通信,成了他生存的唯一支柱。天空海阔数行泪,洒向人间竟谁知?九年后,佳佳获准探狱。父女在牢房见面,父惊儿长大,儿惊父白头,相抱自是哭得肝肠寸断。千辛万苦熬到出狱,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天伦之乐,谁知佳佳与他反而日渐疏远,距离愈拉愈大。柏杨每每想起,不免老泪纵横,悲从中来。此公的后半生峰回路转,命运发生了奇迹般的改变。改变是改变了,但是乐过生悲,喜极转泣,依然脱不了一个泪。譬如:1987年,柏杨数经周折,终于与当初遗落在大陆的两个女儿取得联系,并在香港见面。这是欣喜欲狂的泪。次年,柏杨重返阔别三十九年的大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一腔沸血无穷绪,临风怅望独长吟。这是吊古惜今的泪,等等。

我读《柏杨传奇》,眼眶陡然一热,汨珠差点儿滑落面颊的,不是因为他早年的多灾多难,也不是因为他晚年的枯木逢春,而是因为他在绿岛唱的那一首歌。啊,绿岛,多么诗意盎然的名字!直令人想起云木森悦的老林,幽碧如浸的曲径。然而,又有几人晓得,它的大名竞是火烧岛,是台湾当局用来囚禁政治犯的绝地。50年代,李放的老师、严复的孙子严侨,就被关在那里。若干年后,严侨出狱回到台北,李敖登门看望,谈话间问起岛上的情形,严侨幡然色变,摇头说:不好受!不好受!你千万不能到那儿去!谢天谢地,李敖倒是没去。但是柏杨去了。关于上岛的经过,他曾有诗记录:我来绿岛时状如待烹狗胸背缝数字又一三二九两人共一铐绳索缚双肘满目皆兵卫飞机压顶吼巨舰载千里横卧甲板首烈阳似火烧又甲板烫炙手阵雨衣尽湿阵风百骨抖……

作者如果照此笔调写下去,写柏杨在绿岛遭受的种种苛刑,我的泪珠未必就会盈睫。因为,这一切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作者此处笔锋轻轻一转,带出了一首《绿岛小夜曲》。读罢,我的心就像被利刃狠狠剜了一下,全身的肌肉都跟着起丁痉挛。我当然熟悉这首歌。试看如今大陆的歌厅,有几家没有它的歌带或碟片?哦,想起来了:今年春天,在故乡,在老同学的一次聚会上,有擅卡拉者献歌助兴,唱的正是这支小夜曲。你听他唱得多么投入: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姑娘啊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吹开你的窗帘又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地向你倾诉……那天,我也曾为歌词和旋律陶醉,边听边击节相和。这一次呢,心境截然相反。因为地点是在火烧岛的囚房;因为主唱者不是别人,而是柏杨和他的难友。天啊,原来它不是我早先理解的校园民谣,而是不折不扣的监狱歌曲!我是被震撼了,深深地。听,椰子树的长影掩不住我的情意又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又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静……然而,远方的姑娘哟,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渴求自由的人哪,是如何在苦海中挣扎,在铁窗内哀号。

读完《柏杨传奇》,掩卷回味,其中,最令我肠暖心热、感慨唏嘘的,还要数孙观汉先生的义救柏杨。孙观汉是一位美籍华人,长期从事原子能研究。1966年10月,他偶尔读到柏杨的《怪马集》,忍不住拍案称奇,叹为史笔。孙观汉于是给柏杨去信,赞扬说:你的观察、见解和阅历之深刻,你的世界知识之丰富,分析之透彻,思想之大胆勇敢,青年的血性,壮年的成熟,老年少有之精力,真令人佩服。多次阅读你的大作,常不禁拍床拍厕拍沙发而笑,笑而反思,思而后叹,深叹后有时还泪湿!孙观汉并对人宣称:柏杨是比马克吐温还要伟大的作家,他的力量,有希望胜于核子矣!这评价当然是巍巍乎高哉的了。但事情至此,尚不出一个读者对一个作家的敬仰。让我油然起敬、肃然动容的是:两年后,柏杨因莫须有的大力水手连环漫画案蒙冤,孤苦无助地深陷苦牢。孙观汉与他从未谋面,专业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却义无反顾地拔剑相助。一方面,他直接向台湾当局呼吁,要求释放无辜的优秀作家柏杨;另一方面,又在海外大造舆论,为柏杨鸣冤叫屈。他这是为了什么?我想,他绝不仅是为了帮助一个具体意义上的作家,更大的程度上,还是为了伸张正义、真理和人权。柏杨式的冤狱,世人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而孙观汉式的仗义勇为,绝对是凤毛麟角,惊世骇俗。遍观吾国五千年青史,有几人能和孙观汉媲美?柏杨认为:一个也没有。你114也许说:不!左伯桃之与羊角哀,管仲之与鲍叔牙,刘备之与关羽、张飞,吴汉槎之与顾贞观,他们之间的友情,难道不也是千古佳话?是的,这呰当然都是。然而,别忘了,他们本来就是最要好的朋友!而像孙观汉这样,和当事者毫无个人利害关系的,环顾世界史,大概只有那个为德雷福斯案拍案而起、写下掷地有声的檄文《我控诉!》并因此遭到迫害、宁愿被迫流亡也初衷不改、一直坚持到最后一息的法国大作家左拉,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比之柏杨,梁实秋堪称福禄中人。梁氏在台湾,不仅没有蒙受任何无妄之灾,还屡屡得到当局的褒奖。

读《梁实秋传》(宋益乔着),与梁氏晚年的作品,主人公的笑声不时破页而来,是那种旷达的笑,恬然自适的笑。余光中描绘在台湾师大做教授的梁氏,说,避秦也好,乘桴浮海也好,早巳进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他的谈吐,风趣中不失仁蔼,谐谵中自有分寸,十足中国文人的儒雅加上西方作家的机智,近于他散文的风格。

仔细琢磨梁实秋散文的风格,我敢断定,他的笔底心头,有更胜于柏杨的痛楚和怨恨。

黎明版的《梁实秋自选集》小传,说他生平有三好,好交友、好读书、好议论。好交友、好读书,世人是看到的了。好议论呢?却未免让陌生者感到突兀,让熟悉者感到怅惘。说突兀,是因为赴台后的梁实秋,绝笔不涉论争,人们很难把他和辩士形象联系在一起。说怅惘,那是因为历史上的梁实秋,也曾霸才横溢,不安于室:五四大潮,演讲鼓吹,有他;八年清华,三赶校长,有他;激扬文字,辩驳问难,拳打周作人,枪挑朱大枬,脚踢吴稚晖,更见一时之勇;等等。请看他的夫子自道:早在20年代,梁氏就在一次辩论中说:我梁实秋是把文学当做献身的事业的,凡是以正当的态度研究文学的都引为同志。文艺里有主义的不同,没有偏僻的党见。梁实秋生就的一身硬骨头,不怕嘲骂,不避嫌疑,不惜费纸费笔费精神!……好一个一身硬骨!梁实秋后来出任新月社的首席批评家,以及更后来的和鲁迅论战,无疑便是这身傲骨的顾盼自雄。

与鲁迅交手,是梁实秋文字春秋的第一大败着。那是在上海,两雄相扑,傲骨对傲骨,此时便要看大势所趋和双方全副的修为。半逞血性半逞才气的白璧德的门徒,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一代华夏民族之魂的分量。梁实秋最终被鲁迅钉上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的耻辱柱,终其一生都挣扎不脱。

一厄未消,一灾又起一稍后在重庆,梁实秋又被捺进与抗战无关论的漩涡,充当了左翼文人的箭垛。

剧痛是什么?失落是什么?世故是什么?翻遍梁氏尔后的文集,你或许什么也没发现,但是毫无疑问,你再也寻不到他张扬的天性。

挫折感从此与他如影随形,即使去了台湾。不,尤其是在台湾!大陆时期,梁实秋对国民党曾有过大不敬。30年代他办《自由评论》周刊,声言:国民党自执政以来,最使知识阶级分子感觉惶恐不安者,即是其对于思想言论的自由之取缔干涉,且其设计之工推行之广手段之严,皆远过于北洋军阀统治时代之所为。赴台后,梁实秋连这最后一点勇气也丧失殆尽。他自言避地海曲,万念俱灰……宁愿三缄其口。为此而遭到李敖的嘲笑,李敖称广梁实秋说他自己在台湾过的是苟且偷安、逃避的生活,我却不屑如此。双方有这么大的差距,多么天涯呀!梁实秋晚年,除埋头教书,还干了两件为人称道的文事:一、中译《莎士比亚全集》;二、写作雅舍小品。

拨叶寻根,译介莎士比亚,要追溯到30年代的胡适。那时,胡博士执掌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翻译委员会,制定了中译莎翁全集的庞大计划。他物色了五个中英文俱佳的长才,分别是闻一多、徐志摩、陈西滢、叶公超和梁实秋。然而,其他四人,或者根本就没有到位,或者是略作尝试,便歇手不干,只有梁实秋,独任艰巨,坚持把全部工作担当到底。

翻译是很寂寞的事,尤其是面对莎翁多达三十七种的戏剧,外加三部诗集。梁实秋为此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前后花费了四十年光阴,才得以大功告竣。啊,曾经呼啸在他年轻的血管的,曾经流淌在他愤怒的笔端的,曾经让他哭、让他笑、让他歌的,那热血,依然在他的胸腔激荡。我知道,我绝对相信,这一浩大译绩,在他,既是对已逝的胡适、闻一多、徐志摩等师友的告慰,也是对当初与鲁迅论争时,他反复坚持的拿货色来这一主张的终身回应。

雅舍小品动笔于1939年。所谓雅舍,指的是梁实秋在重庆郊区,一处叫北湾的农村,租下的两间陋室。他在那儿一直住到1948年,其间写作的散文随笔,统统以舍为名。1949年赴台,地点变化了,而情志不变,他把闲常写作的部分散文、小品、杂感、札记、随笔、短评,仍一以贯之地编人雅舍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