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史是明天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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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千山独行(3)

李敖熟悉贫穷的嘴脸。大陆上的岁月,少不更事,就不谈它了。来台后,没少尝一钱难倒英雄汉的酸辛。记得在一中,班上组织假日游日月潭,他向爸爸要钱,爸爸说:我们家早起刷牙,买不起牙粉,更买不起牙膏,只能用盐水刷牙,哪有钱供你郊游呢?于是,大伙儿在日月潭日月潭,他只好在家里遥望日月潭日月潭。还是在一中,菲律宾举办童军大会,老师看他成绩好,要他报名应征,手续是先交一张头戴童军帽的相片。他没钱,没钱就拍不起相片。无奈找出在大陆的一张光头照,拿毛笔在头上画了一顶童军帽,忐忐忑忑地交差。可恶的老师,唯知愤怒他的弄虚作假,半点也不体谅他的囊中羞涩。于是乎,又是别人在菲律宾菲律宾,他只能在家里想入非非地菲律宾菲律宾。

那也怪不得老师,说到底,只能怪自己没钱。富兰克林说:口袋空的人腰杆挺不直。李敖口袋空空,就连帽子也飞不上头。枉有一腔抱负,自立尚且不能,又谈何改造社会?是以,李敖不屑作捉襟见肘的精神贵族,他出道伊始,就努力把知识转化成财富。李敖的赚钱途径,主要有三:一是抓写作,二是抓出版,三是抓诉讼。诉讼也能来钱?能。李敖精通法律,擅写讼词,打官司犹如胡适太太打麻将,总是胜多负少。国民党利用官司使李敖坐大牢,李敖却又利用官司为自家招财进宝,这也是儒林一大奇迹!除此而外,李敖也当过既劳心又劳动手脚的小商人。那是60年代中期,当他加盟的《文星》杂志遭到封杀、谋生变得艰难之际,便毅然作告别文坛、下海卖牛肉面的策划。关于这件事,他曾有信致余光中,信上说:

我9月1日的广告知你巳经看到。下海卖牛肉面,对思想高阶层诸公而言,或是骇俗之举,但对我这种纵观古今兴亡者而言,简直普通又普通。自古以来,不为丑恶现状所容的文人知识人,抱关、击柝、贩牛、屠狗、卖浆、引车,乃至磨镜片、摆书摊者,多如杨贵妃的体毛。今日李敖亦入贵妃裤中,岂足怪哉!岂足怪哉!我不入三角裤,谁入三角裤?

大陆近年也有一批文化人勇敢入海,但像李敖这般洒脱、透彻而又谐趣的,尚且不多。余光中日后虽然屡遭李敖开涮,关系或趋紧张,当初两人的交情,应还在惺惺相惜之列。余氏收信,很快左手抓色,右手泼彩,贡献了一份堪与来函相媲美的广告词。余文是这样写的:

近日读报,知道李敖先生有意告别文坛,改行卖牛肉面。果然如此,倒不失为文坛佳话。今之司马相如,不去唐人街洗盘子,却愿留在台湾摆牛肉摊,逆流而泳,分外可喜。唯李先生为了卖牛肉而告别文坛,仍是一件憾事。李先生才气横溢,笔锋常带情感而咄咄逼人,竟而才未尽而笔欲停。我们赞助他卖牛肉面,但同时又不赞助他卖牛肉面。赞助,是因为他收笔市隐之后,潜心思索,来日解牛之刀,更合桑林之舞;不赞助,是因为我们相信,以他之才,即使操用牛刀,效司马与文君之当垆,也恐怕该是一时的现象。是为赞助。

格于环境,摆牛肉摊的事,李敖只完成了马克思的那一半:从理论到理论;而恩格斯的那一半:经营,是改由他的朋友去实行。李敖不甘只做口头革命家,最终还是下海当了一阵倒腾二手货的电器商。小本经营,大处落墨,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一次卖冰箱给大导演李翰祥,送货上门,被李太太撞见,李太太大惊小怪,说:大作家怎么当起苦力来?李敖粲然一笑,答:大作家被下放了,正在劳动改造啊!

李敖不是堂吉诃德,他比谁都清楚,在一个专制统治下的经济自立,使李大侠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前年曾拍出一百多万美元义助慰安妇,一时震动多少人心。而话语独立,更使他拥有连李登辉也要望之生怵的金属质感和杀伤力。

孤岛,以个人之力挑战社会,注定了是一场悲剧;最侥幸的结局,也不过是与子偕小、与子偕亡。然而,李敖之为李敖,就在于他把一场不可逆转的悲剧,不断导演成卓别麟式的喜剧。这才是大本事。这才是大造化。明朝末年,姑苏才子汤卿谋说人生不可不具三副眼泪:第一副,哭国家大局之不可为;第二副,哭文章不遇知己;第三副,哭才子不遇佳人。李敖绝不哭,前面说过,他遇到不如意的事,不但没有三副眼泪,连一副也没有,连一滴也没有,有的只是顽童般的哈哈一乐。最典型的,莫如坐牢。别人把牢房当作地狱,他却把牢房看作锻炼火眼金睛的老君炉。因此,尽管失去自由,他每大仍然只睡五六个小时,凌晨三点即起,从不午睡。干什么?看书,思考,写作。你掐断书籍供应线,什么也不准看。行,算你独裁。可是,《三民主义》总是可以看的吧?《蒋总统集》总是可以看的吧?狱方说可以。于是,他就有了一大堆狗屁书。他特意选择坐在马桶上阅读的姿势,那叫以臭对臭,以毒攻毒。攻来攻去,他竟成了蒋总统着作专家。更妙的是,他居然从中偷得不少天机,诸如中华民国亡国论、反攻无望论、赞成西藏独立论等等。这些,为他尔后以国民党之矛,攻国民党之盾,大揭国民党的老底帮了大忙。难怪李敖要说天下没有白坐的黑牢。对他来说,也是天下没有白读的坏书。

然而,一场演成喜剧的悲剧,在本质上,依然是悲剧。李敖批评胡适,说他不该为琐事虚掷大有为的精力。同样有人据此批评李敖,说他不该抱定与子偕小、与子偕亡,而应该珍惜才华,为社会撑起更高的天幕。

这就涉及他的时代坐标与历史定位。

毫无疑问,李敖是属于台湾的,他的钻石般的熠熠光辉,是从这个岛屿发出的。别听他总说,我是一个正确的人,活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本来是要去西天取经,结果却沦落成东海布道,并且布得天怒人怨,又说什么,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就好像耶稣不属于那个时代、那个地方一样。我本该是五十年后才降世于大陆的人,因为我的境界,在这个岛上,至少超出五十年。我同许多敌友,不是相见恨晚,而是相见恨早。今天的窘局,只是他们妈妈小产和我妈妈早生的误差。其实,除了脚下这个岛,哪儿又是他李敖正确的地方呢?西天吗?那就请去西天好了。对他来说,并不是没有机会。他的长女,早在美国安家落户,他在美国的三姐,也早已帮他争取到移民名额。其他还有各种组织各式人物出面帮忙。李敖铁定不去。为什么?因为他肚里透明:耶稣假若不生于他那个公元1世纪、他那个犹太伯利恒,就不成其为耶稣;自己假若不生于这个时代,这个大陆、海岛,也就不成其为李敖。英雄是活在历史的一切既成事实,而不是活在历史的假设。所以,他要留在台湾不走,以一个文化基度山的身分坚守阵地。在这一点上,他比伏尔泰硬气,比拜伦清醒,比大仲马决绝,他是决意忍它百年孤寂,傲然千山独行,与敌手周旋到底。

李敖打算就这样斗斗斗一直斗下去吗?嗯,看起来,战略大体不变,战术却也在不断地调整。譬如,我们读他1997年写的回忆录,可以看到他的检讨。他说:我的悲剧是总想用一己之力,追回那浪漫的、仗义的、狂飙的、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与古典世界,但我似乎不知道,这种美德世界,如果能追回的话,还得有赖于环境与同志的配合,而20世纪的今天台湾,却显然奇缺这种环境与这种同志……读他1998年写的快意恩仇录,可以看到他对文化事业的重新定位:你不必对陨石做什么,如果你不与陨石同碎;还是做你的世界性普遍性永恒性生命性的工作吧。倘若问:什么才是他世界性普遍性永恒性生命性的工作呢?李敖回答就是清算一切人类的观念与行为,并作出结论。哇,这个题目好大!有人质疑:那你不成了上帝,不成了最后审判?李敖解释:这不一样。上帝是从创造人类开场,到审判人类落幕,他管的是一头一尾;而我,是从中间杀出,负责清场,凡上半场发生的一切,都在甄别、核定、清理之列。所以,上帝尽可在最后审判我,但在那一天没有到来以前,我却要清算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内。一一怎么这牛皮越吹越大,刚才还是五十年来五百年内的中国文坛,转眼就扩展到整个人类、全部发展史?是吗,对别人,可能是这样,对他李敖,却不必这么看。到这份上,你总该明白,预支五百年新意也好,预画五千年、五万年蓝图也罢,只不过是李敖的一种脉冲式思维,一种煽情风格。李敖的所谓第一云云,客观说,应是人格凌驾学识,斗志超越才华。他的最新惊人之举,以新党参选总统的资格,角逐2000年总统大选,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一至于文章,即便在他壜为自负的白话文领域,他也称道过唐德刚、柏杨,认为两人的有些文章写得比他还好,足见其尚不乏自知之明。因此,对于李敖预言的惊世大作,我们不妨拭目以待。但同时,我却要强调:李敖的存在本身,未尝不是一篇恣情率性的白话文,值得他的一切亲者、仇者好好鉴赏、剖析。质之海内外方家,不知以为然否?

1999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