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往东南,是一条暗灰的沙砾路。路的右侧,呈斜面坐落三幢农舍。第一幢,树篱紧贴道边,蓝砖蓝瓦,色调爽朗而澄静。楼作两层,屋顶向上攒聚成复瓣,若从高空俯视,俨然一朵含甚欲放的蓝玫瑰。透过树篱的缝隙,瞥见院里有柔碧的草坪,有娇媚的盆花,有帆布躺椅,还有一只系着铁链的狗,隔着篱笆向窥视者发出狺狺的短吠。闻声,主人从躺椅抬起头,冲我送来一抹抱歉的微笑。那一刻,我瞅见他左手捧着一册书,右手擎着一朵花,书已半展,想必耽读有时,花犹带露,显系摘下不久。此情此状,若醍醐灌顶,甘露洒心,顿时想起近年的一句流行词: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这词是从荷尔德林的诗中摘出来的,荷诗原题《在柔媚的湛蓝中》,国内至少有三种汉译,我曾比较的,也就这一句,分别是:一、功德圆满,而人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二、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三、劬劳功烈,然而诗意地,人栖居在大地上。瞧,三种译介,关于主体部分的表述一一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一惊人一致,差别仅仅体现在缀前四字的推敲,是译者的偶然巧合?不,只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心有灵犀一点通。
第二幢,略为偏后,黄墙红瓦,楼依然作两层,带阁,造型有点像反置的口也有篱笆,不,栅栏,木质,高逾一丈。这是对生存空间的保护,是个人尊严、生命尊严的外化。栅栏爬满南瓜藤,随处悬垂着乍金犹黄的果实。无疑,这瓜是没人偷的,或不怕偷的。院内无人,凉亭支着一副画架,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品,油彩斑斓,似火树银花,又似落英缤纷。猜想主人是一位艺术家,至少是位乡村艺术家,昨夜与朋友高歌狂饮,纵论创造与美学,今朝霞染轩窗,犹自梦迷黄粱。多想他这时一恰恰是这时吱呀一声推门出来,于是主客双方同时用异质的语言招呼早上好。哦,在这样的时空,这样的萍水相逢,套用康德的话,连早上好一词,也会升华为某种形而上的命题。
才要迈步,身后咕咚一响,回头,一颗又大又圆的南瓜,自栅栏的高处坠落,砸在草坡上,然后,通灵一般,直滚到我的脚边。啊,是感激我目光的抚爱吗?是唤醒我乡居的甘美吗?还是代表宿酲未解的主人殷勤送行?
我把它捧起,掂了掂,好重的份量果实成熟,是该向大地谢恩的时候了。在朝阳一面的瓜棱,留有一处叶形的光斑,不,是太阳的热吻;我也学阳光之多情,搂着它亲了又亲,火辣辣地。末了,仍把它搬回栅栏,搁在一蓬雏菊旁,等待它主人大呼大叫的发现。
第三幢,又稍稍错后,平房,粉墙青瓦,没有篱笆,也没有栅栏,仅有一丛芭蕉掩映,蕉分窗而荫绿,花覆圃而流丹,撇去屋顶双天窗、双排气孔的造型,就情调而言,宛然故国江南的遗梦。宅之右角有一树老榆,粗可十围,铁干铜枝,碧叶虬结,繁阴匝地。榆下有一亩方塘,水清见底,水面嬉戏着三四只野鸭。屋主或许是华侨,我想。也不排除是受过东方文化洗礼的德国佬,我又想。
法兰克福的歌德故居,二楼主厅,不就名为北京,厅中陈列着中式的家具、壁挂、风琴?焉知眼前这扇饰以铜环的红漆大门启处,不会走出一位当代西方的陶渊明?
路的左侧为原野,一马平川,一望无际,乍一看,和故国没有什么两样。区别,或者说差异,当然有,主要体现在色彩丰富,层次分明。比方说,同样是麦子、向日葵、葡萄、蔬菜、花丼、牧草,这里一畦一畦,穿插生长,所以一眼望去,从金黄到翠绿,从姥紫嫣红到鲜青嫩碧,纵横有序,赏心悦目。最让我感动的,是刈后的牧草,不是东一堆西一垛地随便乱码,而是用机器捆扎成一个又一个的圆柱体,排兵布阵般撒放在大野,如此一来,那失魂丧魄的枯草,仿佛又集体还阳,焕发出雄赳赳气昂昂的神威。
视野的尽头,为绿树遮掩的地平线,居中,电视塔一般,耸起一座教堂的钟楼。荷尔德林的诗是怎么说的?在柔媚的湛蓝中教堂钟楼盛开金属尖顶燕语低回,蔚蓝萦怀。由于距离过远,燕儿飞翔我无法看清,遑论呢哺,眩目只有蔚蓝、蔚蓝、蔚蓝,纤尘不染的蔚蓝,一碧如洗的蔚蓝,吸一口气令人清爽百倍精神百倍的蔚蓝;蔚蓝的晴空映天使笑靥如花,笑语如铃,是轻盈可在针尖上蹁跹的那一族。
沿村道继续前行,右侧,百步外,出现了第四幢农舍,它完全隐蔽在一片蓊郁的橡树林中,刚才没有发现。客观地讲,不是农舍,只是一座休闲的小木屋。瞬间,电光石火一闪,另一座小木屋一海德格尔的小木屋一一飞速掠过脑际,当然它不在这里,在白云之乡也是绿树之乡的托特璃堡山。荷尔德林的诗名生前并不显赫,是海德格尔发掘并阐释了他,海氏把他从遗忘和泯灭的墓地拽出,置于聚光灯下,尊崇为诗人的诗人、精神家园的守护神。海氏自己身体力行,在托特堪堡山构建了一座小木屋以躲避下界的干扰。隔浮埃于地络,披浩气于天罗。海氏是二十世纪的哲人,他从技术的飞扬跋扈中感悟到人类被连根拔起,形若飘蓬的沦丧。他说:如果有一天,技术和经济开发征服了地球上最后一个角落;如果任何一个事件在任何时间内都会迅疾为世人所知;如果人们能够同时体验一个君主在法国被刺杀和东京交响音乐会的情景;如果作为历史的时间已经从所有民族的所有那里消失;如果时间仅仅意味着速度、瞬间和同时性;如果成千上万人的群众集会成为一种盛典,那么,在所有这些喧嚣之上,问题依旧会像鬼魅一般如影随形地纠缠着我们:为了什么?走向哪里?还要干什么?
同样的质疑,海德格尔还有另外一番表述,他说:技术之本质只是缓慢地进人白昼。这个白昼就是变成了单纯技术的白昼的世界的黑夜,这个白昼是最短的白昼,一个唯一的无尽头的冬天就用这个白昼来进行威胁。换句话说,技术的白昼是世界的黑夜。海氏的这番论断,思考、形成于七十年前,如果改在今天,面对沸反盈天、沧海倒灌的物欲,和愈益荒漠化、樊笼化的心田,必定有更加精辟,也更加振聋发聩的提炼。简而言之,技术犹如八爪章鱼一般牢牢纠缠、控制着现代人,生命亦已千枷万锁、千疮百孔,大自然亦已不自然。
构建一座丛林中的小木屋,哪怕是精神上的,是诗化生活的前提。诗化端赖于思化,不为形役,不为物役。告别小木屋,绕过那片橡树林,前方突现一带林海,长逾数公里,深不可测,如一幅黑幕,横亘在天际。是所谓德意志的黑森林更愕然的,是林海的背后,层叠攒矗着一列山峦。喔,先前是被视觉欺骗了,以为这儿一马平川,谁知拐过一个弯,劈面就见磊磊与峨哦。按其方位,我断定,它就是神话般的阿尔卑斯山。泰山我曾数临绝顶,根据计划,年内还要约好友在上面盘桓三日,图的是什么?是一种磅礴的精神大气,一种登高凌绝的思维。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勃朗峰)也在必须亲历之列,不过,此番是不行了,且留待将来。嗯,此时此刻,在异域他乡,在淡金的霞光和略带土腥味的晨风中眺望向往已久的圣山,一切既往时代的五彩梦幻如山岚袅袅升腾,那感触,实在妙不可言。
我冲着黑森林走去。夹道长满了向日葵,是十分迷你的一种,高不及半腰,花盘的直径不过一只手掌。这不会就是梵高眼中的向日葵吧?缺乏野性的肆无忌惮的燃烧。噢,梵高!噢,燃烧!在燃烧的恍惚中我看到脚下的泥土赫然转赤,那不是胸中的火光映照,是自然的红壤。红壤主要分布在热带、亚热带,此处只得惊鸿一瞥。未几,左侧逸出一条小径,通往分不清是橄榄还是板栗的果园,路面覆满芳草,绿意盈睫,和适才的红壤恰成鲜明的对照。也许,贝多芬晚年就是在这样的小径徜徉,与蜂蝶比肩,与草木絮语,与日月星辰,与霜雪雨露交流,才逐步走向深邃,走向生命的根源。我朝小径的幽奥望去,寂寂的,没有一个人影。记得我一路走来,除了第一幢农舍的屋主,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奇怪,人都哪儿去了?一一嗯,只能说,人都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