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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兴隆街大爷: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官僚的活标本(2)

“彼时贾政已有了妹丈之书,急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就是这块敲门砖,他就成了荣宁二府登堂入室的嘉宾,这是他跌了一个大跟头后,再度爬起的事了。

其实“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人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太爷。”有一种版本的《红楼梦》说他“不上一年”就被参了,第一次当官,也未免失败得太快了。

这就是小人型的知识分子的弱点了,沉不住气,做不了大事,一上任便迫不及待地捞一把。我的一位同行,前几年侥幸当上了官,第一件事就是买车,第二件事就是换房,第三件事就是要求待遇,第四件事就是衣锦荣归,回他的老家。说来也可怜可笑,就为这点欲望的满足,忙得马不停蹄,四脚朝天。说到底,这种人纯系小农经济的短视心理作祟。别看号称知识分子,包括颇有声名的作家,很多人具有胎里带的小农意识,一时半时,是不能彻底克服的。庄稼人最远的眼光,是从春天看到秋天,你能指望他有多么远大的想法呢?所以,许多短期行为,就这样出现的。现在,官没了,淹蹇了,只留下一脸横肉,仍让人望而生厌,连贾雨村那种失败的潇洒也学不来,这大概就是肚子缺乏货真价实的学问之故了。

贾雨村“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侧目而视。不止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又了一两件狗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龙颜大怒,即命革职。”还有的版本说他“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看来这个贾雨村和那位同行一样,太过起劲地为自己谋求利益。于是,他栽倒了。

不过,此公到底有一点文化教养,“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嬉笑自若。”这说明他并不草鸡,是个有点豁达,有点识见,有点头脑,有点城府的小人。所以,他一边韬晦,一边游山逛水,一边物色出路,能认真地总结经验教训,不像别的知识分子,得意时张狂,失意时便不知所以,顺利时横着膀子走路,挫折时垂头丧气,面如土色。这时候的他,已经做了一年不到或一年以上的官,不再是葫芦庙里那个本色的穷儒了。他那对月寓怀的书生气,早被官场绞肉机里的血腥气所代替,重新夺回丢失的乌纱帽,已经是欲罢不能的事了。

面对现实,要站起来,只能从头做起。于是,他先去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处馆,后来,又到淮扬盐政林家做西席。这都是有目的的投靠依附,两家虽不列名于那张“护官符”上,但也绝对是可以依托的名门望族。这种寻找政治靠山的做法,是他翻过筋斗,跌跤以后,“眼前无路想回头”的醒悟,他所以栽倒,而别的比他甚至更贪酷的官吏,仍在台上稳当地坐着,就因为他未能攀附上权贵。而官僚政治的特点,就是高尔基所说的从沙皇到警察所结成的国家机器,实际像蜘蛛网一样,既统治着老百姓,又互相牵制着。在这个网络中的每一物体,倘若不能吃掉别人,别人就要吃掉你,因而周围没有奥援,上边没有后台,背后没有依托,仅凭个人实力的绝顶聪明,超人才智,是无法站稳脚跟的。老实说,即使想做一个本分的循吏良宦,也难免灭顶之灾正在等待着你。何况他这样一个怀非分之想,存不轨之念的政治野心家呢?

正好,林如海要送他的女儿黛玉到外婆家去,一封强有力的荐书,先到了京都贾政手中。等他陪着黛玉到达,拿了“宗侄”的名帖,走进这个“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以其不俗的言谈,得到贾政的极力帮助,从此,便和这府上结下不解之缘。

后来,贾政也疑惑过:“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他哪里知道,他其实是被愚弄而不觉的傻瓜而已。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起,他就处心积虑要迈进贾府那石狮子把守的大门了。君子可欺以方,小人要动起心计来,是防不胜防的,呜呼!巧言令色,谄谀狐媚,窥视方向,投其所好,总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市场上有买家,才能有卖家,这也是这个世界上,正直君子遭受欺凌,丑恶小人总能得逞的原因。

他依存贾府不久,便实授金陵应天府一缺,上任办的第一桩案子,就是薛蟠闯下的祸。第一,好久不做官,那灵气差弛了许多,竟把这败落的,但后台还很硬的皇商,不大放在眼里。第二,也许上次栽得太快,使他多少懂得谨慎从事。幸而那原是小沙弥的门子提醒了他,便徇情枉法,胡乱判决,了结此案。把那个知根知底的葫芦庙旧友,远远充发以后,“便疾忙修书两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

该舍弃的,不能留情,该争取的,分秒不让,连军方首脑人物都巴结上了,还愁不得升迁嘛?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吏,能从地方调到中央,这位王子腾司令员的关照,肯定是起了大作用的。

一般说,善使人平和聪明,恶却是腐蚀社会的毒素,只能使人狡猾诡谲,这种被恶所催生迸裂出的畸形才智,是极具摧毁力和破坏力的。等到贾赦想要石呆子的藏扇,贾琏怎么努力,也弄不到手时,“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从平儿说的这最后一句话,那位执拗的收藏家,倾家荡产不必说的了,想活着走出贾雨村的牢房,谅也难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做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而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难怪赦老爷要揍琏二爷了。“人家怎么弄了来了?”贾雨村作恶的天才,到了极致的地步。

所谓“恶从胆边生”,就是指在适宜的环境下,恶人突然爆发出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记得十年动乱期间,那些写作班子里的笔杆,也未必比别人智商高到哪里去,一时间,他们所以成为文章高手,全民捧读那些充满杀气的言论,无不色变。试想,挟雷霆万钧之力,诛杀像石呆子这样无反抗能力的人,还不是雷公打豆腐嘛!这种恶的光辉,不过在恶的土壤中开出的恶之华罢了。善的适应生活,总是推动社会的良性发展;而恶,一旦张扬,则能使像贾雨村这样有才干的,具有一定文化水准的恶人变得更坏,而坏起来,肯定是要坏出一定水平来的。

贾政一直到锦衣军查抄宁国府时,还寄托希望于这位贾雨村,真是痴愚得可怜。甚至不如平儿,早就看出他是个“饿不死的野杂种”,极其鄙视他的行止;甚至不如投靠来的甄家奴仆包勇,还敢骂上两句,给坐在轿子里的贾雨村听听。看来,“卑贱者最聪明”,在封建社会里,丫鬟小子,比老爷太太明白事理得多,这里倒能得到证实了。

兴隆街大爷的发迹,确乎与贾府分不开。他为贾府卖力,无非巩固这种联系。因为没有贾府,也就没有他的成功。所以,此前此后,所有官员必走的一条通往成功之路,就是得有靠山后台,才能一帆风顺。甚至才智能力差些,哪怕一个白痴,只要背后有强有力的撑腰者,那官就做得下去。所以,他才能在京城里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后来虽降了下来,仍为京兆府尹,兼管税务,总之,仍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此时他心目中,贾府又不在话下了。因为依附者如贾雨村这等聪明人,心里明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拥有永远的春天,千万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良禽犹择木而栖,何况他是个小人,是个恶吏,是个有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早就有准备了。

从主上“查问贾政,问道:‘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旁边,倒吓了一跳”开始,他就要和他的靠山划清界限了。因为发觉有可能成为沉船上的一只耗子,弄不好就得随之陪葬,还不赶紧弃舟登岸,一走了之嘛?于是,这位宗侄和贾府拜拜了。

但别忘了他是贾雨村,他哪会轻易再见,即使脱身,还要来一个落井下石的回马枪,好彻底洗清自己。“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家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地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么!”

于是,对照现实生活中的他的同类,简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便觉得这种入木三分的刻画,把一个了不得的贾大爷,写得活灵活现。结果,他还是败下来了,仍是“犯了婪索的案件,审明定罪”,后“遇大赦”,遂“削职为民”。如果,他若谨慎些,他的恶应该是永恒的。小人总是占上风头的胜者,这就是生活的严酷,否则这世界上哪来许多人为的灾难呢!

全书中,只出现过一次“兴隆街大爷”这个名号。其实,这五个字,是写也可,不写也可,写无增益,不写无损的一个定冠语句。在《红楼梦》中,这种把地名和人名连在一起的例子,屡见不鲜。例如茗烟闹学堂那回,就在窗外叫嚣过:“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挣仗腰子的。”这里的东府,和“东府的珍大爷”,“东府的蓉大奶奶”一样,只是区别于西府而言。但兴隆街这样一个很奇特的地名,却给我们留下暗示,使后来人可以从中揣摩出,这个“兴隆街大爷”,也许实有其人,也许是曹雪芹取材于他生活中熟知的,是曾经与他的盛世家庭关系密切的某个人,而且肯定是个小人,是个很可怕的小人,说不定他和他的家,还蒙受过这位兴隆街大爷所制造的痛苦,而铭记在心常不能忘的,才有这种表述的欲望吧!

因此,在现实生活里,若是能离这类小人之辈远远的,便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求之不得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