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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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宝玉不识秤--一个被红学家遗忘的角落(1)

读《红楼梦》,有一细节,常常一笔带过,其实,细细考究,也有其堪玩味处。晴雯病了,找来一位大夫,因不是家庭医生,可以打付钱,因此,必须马上给出诊费。恰巧怡红院里管行政的袭人不在家,幸好,宝玉知道素日里她把银子放在哪里。于是,麝月按他所指,在小柜子的抽屉里,找到一个小簸箩,内有几块银子,和一把戥子。她拿起一块银子放在戥子里,问宝玉:“哪是一两的星儿?”

宝玉很奇怪她认为自己应该识戥子,“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

这一主一仆,看来毫无钱的数量概念,自然不会知道“两”是多少,宝玉说:“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拣了一块掂了一掂:“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在门口等着的老妈妈笑了,告诉她,“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把柜门一关,不耐烦地说:“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

怡红院里,麝月等丫鬟使女的月钱,估计是从凤姐那儿领的。站在门口的那位老妈子和其他奴仆,可能是从赖大家那拿工资了。怡红院的物业管理方面的费用,自然是贾琏那儿统一作预算。宝玉身边的如茗烟以及李贵等人的薪水,我想,是外头书房里发出的。然而还得另给一笔钱,放在柜中的小簸箩里,以备不时之需。因此,像这种名正言顺的各房小金库,加在一起,为数相当可观。每一个小单元尚且如此糜费,那么,荣宁两府的支出,总计起来,肯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清代的“两”,约等于公制的37.3克,国际市场每盎司白银价格为6.41~6.46美元,若折合人民币的话,每两非货币意义的白银价格约为63元。这位胡庸医的一次出诊费相等于126元,要价也算不菲。不过,晴雯是在怡红院生病,请得起医生;后来,撵回家,那个色情狂嫂子只好看着她死,连片阿司匹林也买不起的。看起来,无论哪个年代,病都是生不起的。读《红楼梦》这部古典文学名着的人,看到这里,至多留下这些锦衣饫食的王孙公子、千金小姐,不知柴米油盐、生计艰难的印象,但不大想到这也是了解作家曹雪芹的一条线索。

《红楼梦》自刊行以来,年轻人读它,多关注于林黛玉、薛宝钗与贾宝玉的三角恋爱,以及大观园里那些小姐们的情感世界,以及结社吟诗、夜宴行令等等活动。成年人读它,则多侧重贵族世家的勾心斗角,封建社会的内哄外乱,官宦生涯的浮沉跌落,人世沧桑的悲欢离合。到了文学家那里,更是对曹雪芹先生将小说写到如此极致境界的崇拜,乃至五体投地。而到了一代又一代的红学家眼中,对不起,《红楼梦》就成了解剖台上大卸八块的目标物了。但此书出现,随后又形成一门鼎盛的红学,数百年来,对于两府经济状态的研究,也就是这几百口子的花销用费,太过于形而下的缘故,很少见到那些红学大师们,涉足这个领域,都如晋代的王夷甫那样清高,绝不谈钱,只言阿睹,老是想弄出惊人的东西,却缺乏踏踏实实的研究,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似乎应该有些专家,将《红楼梦》中的社会消费,财金活动,收入和支出状况,包括田庄地租,俸禄赏赐,薛姨妈的皇商经营,凤姐来旺的高利贷行为,省亲耗费与营建大观园工程的开支,两府的日常财务管理与经济有关的一切,像寻求曹氏族谱、白旗历史、李煦档案、江宁织署等有关资料那样充分完备,恐怕对于红学的研究,对于读者更深入理解《红楼梦》,一定会很有好处的。

古往今来的红学家的广泛开掘,使我们领教了“功夫在书外”的阅读或治学方式,可以说是“善莫大焉”,因为变换了一种视角来理解这部伟大作品,获得文本以外的审美满足,这种愉悦也是蛮可贵的。但有的红学家,从书内走出书外后,缺乏节制,形成滥觞,就有可能使研究者,变成脱缰之马,不系之舟,断线的风筝,没头的苍蝇,而陷入害人误己的人间鬼域,看时下那一个个走火入魔、各霸一方的姿态,真是不大敢恭维呢!

这些红学家,或寻章摘句,或剔微钩沉,或钻进故纸,或枯思冥索,都企盼挖出一个金元宝来。但天下哪里还有这等好事呢,拢共这一亩二分地,该挖的,别人早已挖地三尺,寸草不留,哪还劳驾你去瞎费工夫呢?有一位学界名人说过,自胡适之先生发现脂评本后,再出现有关《红楼梦》的任何东西,都不足凭信。因我记不住原话,只是大意,就姑隐这位名人的姓氏,但他的见解,甚有见地。如果说夏商周,别看时代久远,但若是从地底下挖到一具青铜器,那铭文或许能佐证一个什么论点。但康雍乾距今,虽只有数百年,不算遥远,但那时一位不知名的败落户文人散佚的残篇断简,能在什么地方保存至今,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什么事情都宜适可而止,一旦虚火上升,一定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势必牵强附会,左道旁门,歪曲事实,胡说八道,那肯定会弄出一些贻笑大方的名堂。

这些年来,名堂还真是不少,一幕幕红学闹剧,令人眼花缭乱:有的穷极生疯,弄虚作假,瞒天欺海,不时闹出些新鲜花样,耸人听闻,结果不过子虚乌有。有的于《红楼梦》的版本,或脂砚斋的评注里,看出什么背后文章,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狗尾续貂,余波不已,但无一不是在糟蹋圣人的同时,使自己出名。有的附会八卦太极,阴阳风水,一个个都通灵似的得曹雪芹真传,写出连索隐派都叹为观止的《红楼梦》,让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有的从尘封的曹寅、李煦的档案里,寻寻觅觅,恨不能在上一世纪的灰尘中,找出几根毛发,借此证明乃曹公雪芹的DNA,别看洋洋洒洒,连篇累牍,但风马牛不相及,基本上属于无效劳动。有的更作王二麻子状,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但大旗独树,而从者无人。有的罔顾最基本的常识,言者渺渺,应者寥寥,纯系自说自话、自卖自夸的卖瓜老王者流。这就是鲁迅先生在《谈金圣叹》一文中所说的:“这余荫,就使有一些人,堕入了对于《红楼梦》之类,总在寻求伏线,挑剔破绽的泥塘。”既在泥塘里挣扎,离《红楼梦》文本已十万八千里了。

读红者固众,因为它是一部小说,而食红者更众,则由于它是一个饭碗。一部《红楼梦》,不知养活多少吃白食者,如果曹雪芹先生穿过时光隧道,回到现在的北京城,向每个吃他的人,收取十块钱入场券的话,他马上就是大款,买一辆奥迪代步,开回西郊黄叶村,不成丝毫问题。但我读了那么许多研究红学的着作,恐怕连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凡曹姓宗祠里,任何一个牌位都研究到了,不可谓不细。但对于金陵那条街上,比邻而居的荣宁两府里,那些老爷太太、公子哥儿、小姐丫鬟、奴仆差役,是怎么活的?是靠什么活的?依然是个空白,不可谓不是一种疏漏。也许有过这方面的专着,由于自己孤陋寡闻,而无缘一面。但可以肯定,上面提到的红学家,忙着出风头还来不及,是不屑于,也不可能坐定屁股下这番工夫的。

我们知道,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光辉传统,与浪漫主义的不食人间烟火,飘飘欲仙的状态迥异的一点,就是他们的笔下,绝不怕将生活中最沉重的一面揭示给读者的。唐代的大诗人杜甫,哪怕读者倒胃口,也要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让那些在象牙之塔里,穿燕尾服,戴白手套,提倡高雅文学的人士,看了直皱眉头。让那些专心致志写性欲,写做爱,写手淫,写女人身体这个部位那个部位的从事裤裆文学的人士,完全败了兴致。

唐代的另一位大诗人白居易,就一点也不觉得铜臭气地,把他当上国家干部后,逐年提高的工资,很具体地写进诗里面的。据《容斋五笔白公说俸禄》:“白乐天仕宦,从壮至老,凡俸禄多寡之数,悉载于诗。其为校书郎,曰:‘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为左拾遗,曰:‘月惭谏纸二千张,岁愧俸钱三十万。’兼京兆户曹,曰:‘俸钱四五万,廪禄二百石。’……”一直到他贬为江州司马,到后来又做太子太傅,到退休回到洛阳,都有详尽记载。

把自己的工资写进诗里,可能使唯美派、纯情派、风花雪月派、裤裆文学派,会觉得大煞风景,大为败兴的,我不知道此前此后的诗人,有没有人再尝试过?但从他记录下的升职加官涨多少钱,犯了错误跌多少钱,以及达到和保持怎么样的生活水平,也略可了解一般社会的经济状况了。

曹雪芹未能如白乐天写得如许细致翔实,他在写作《红楼梦》时,已经一贫如洗,家无长物。但他无论如何是世家出身,和他所塑造的主人公贾宝玉差不多,自小过着公子哥儿衣食不愁的生活,如今虽然没落了,但仍是个不知世务,不理经济,不懂钱财,不会过日子的文人。而白居易老先生,就不同了,他始终是个非常精明,非常精细的人,甚至到了快要辞世的年纪,眼看自己行“将下世”,还写了《达哉乐天行》的遗嘱诗,曰:“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想得多么周到,先卖什么,后卖什么,都能做出妥善安排。

相比之下,曹雪芹对锱铢必较方面,不很在行。他写的贾宝玉对麝月讲的话:“你问我,倒有趣!”其实,也是他自己不识戥子的写照。也许,写作,是天分,理财,也是天分,除极高明的如白老爷子这样,诗写到“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刘禹锡《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首因以答祝》)的平易自然,浑成无迹的地步,而对于财务管理方面,也是那样清晰准确。曹雪芹恐怕只有文学上的极高才分,但理财就鸦鸦乌了。看他“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经济状况,糟得大概不能再糟了。

所以,这两个天分,一虚一实,难免有互相抵触之嫌,至于当代某些作家,看来理财的天分有长,一个个过得都挺滋润,而文学的天分,不免有短,这样也就别过高期望会有《红楼梦》这类杰作产生。

在《红楼梦》一书中,凡提到大笔银两的地方,曹雪芹一般都用概数。秦可卿死了,贾珍要给她备一口上好棺材,恰巧薛蟠的木店里有一副板,贾珍问道:“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这一千两即人民币63000元的数字,其中很可能有这位浪荡大少的吹嘘成分,未足凭信。因为,紧接着贾珍为图秦可卿死后丧礼上的风光,给她丈夫贾蓉捐了一个龙禁尉的官。内相戴权开价为一千五百两即人民币94500元,后来,不走官方渠道,直接将银子给他,只要一千二百两即人民币75000元左右。卖官买官,权钱交易,即使在今天,也不会是小数目。根据时下揭发出来的贪污受贿案件考量,古人的贪婪胃口要比今人小得多,那么,益发证明薛蟠的一千两,有狗戴嚼子--胡勒的可能。

但要看到同是这场葬礼的后期,王熙凤在铁槛寺索贿受贿,一下子坐得可以捐两个龙禁尉的3000两银子,差不多近20万元的人民币。而在“宁国府除夕祭宗祠”一回中,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对尤氏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如果按时价每克黄金117元人民币计算,仅这些压岁锞子,约需用67万元,两府加在一起该是100万之多,也有点玄了。尽管清代的金银价,不能绝对按现在中国人民银行的挂牌价折合,但贵金属大体上应该相距不甚远,因此,我不知曹雪芹笔下的这些数字,哪一个比较接近于真实?

但同是秦可卿丧礼,张材家的来找凤姐回话:“就是方才车轿围做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接着又是宝玉外书房完竣,支买纸料糊裱。这些应该出现具体银两数字的地方,曹雪芹笼统一笔带过。一种可能,他确实过过好日子,这区区小数,不在话下;另一种可能,他缺乏理财经验,无多少的数量概念,也真是说不上来。再往后看这部小说,贾芹在省亲这项重点工程中,谋得一份差使,当时就可以拿对牌去支现金,在曹雪芹笔下,信手写了“白花花二三百两”,折算人民币,到底是12600元,还是18900元,这两个有一定差别的数字,显然,在大手大脚惯了的曹雪芹眼中,是不会太考较的。

但从王夫人对袭人采取特别优惠政策,与王熙凤的一席话中,曹雪芹很具体地告诉我们,王夫人的月例是二十两银子,合1260元人民币,而赵姨娘和周姨娘是二两,合126元人民币,妻与妾的差别为十倍。而贾母和王夫人的丫头,也比其他丫鬟待遇要高,月例为一两,63元。袭人因为是由老太太那里调来怡红院的,仍享受原级别,是一两的丫头,可晴雯、麝月等大丫头,月钱则为一吊,也就是一千枚铜钱。佳蕙等八个小丫头,又次之,减半为五百。于是,王夫人让凤姐从她月例中,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一吊钱,表示她和晴雯是相等地位的丫鬟,二两银子,就确定她未来侍妾的身份。从作者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的清晰了解,倒也提供一个证据,大致可以相信《红楼梦》,确有曹雪芹很大的自传成分。对于作家来说,近处的,看得较细,远处的,不免大而化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