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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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宝玉不识秤:一个被红学家遗忘的角落(2)

然而,曹雪芹终究是有天分的作家,他不追求形似而在着力于神肖,即使他不甚用心于钱财的描写,不在意数字的准确性,也能抓住了这个坐吃山空的贵族大家庭的腐朽本质。于是,从烈火着油、气焰万丈,到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的全景画面,在他如椽的笔下,层层剥笋,丝丝抽茧,探幽发微,纤毫毕具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不论他说是一千两、一百两之多,还是十两、一两之少,在读者心目中,那多或少的印象,是以曹雪芹的标准衡量的,这就是大师的魅力,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来研究金陵一条街上的荣宁两府的家族发家史,从焦大背着贾演贾源,自己喝马尿,却把水给主子喝的第一代开始,到代字辈,到文旁辈,到玉旁辈,到草字头辈,真应了“君子之泽,五世而竭”的古训,最后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果,很大程度上因为元妃省亲这样达到高潮的大典,一方面使这个家族获得前所未有的光辉荣耀,一方面也制造出一派盛大而虚假的繁荣景象。以为“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的大撒把花钱,滋长了两府的泡沫经济之风,成为不可遏止的势头,也推动这辆内囊已尽的车子,加速度地向下坡跌落。结果哪知道娘娘并不掌握国库的钥匙,赏赐的几个钱,还不够塞牙缝的。贾珍说了实话:“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做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他说得明白,但以他为代表的这班纨袴子弟们头脑的狂热,却变本加厉,有增无减,无法煞车,只好促使“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家破人亡悲剧,提早来临。

如果不是皇帝本人发动的兼有政治经济双重意义的抄家,这场大崩溃也许不会来得这么快,这倒有点类似索罗斯对于东南亚经济的打劫行动一样,立马使新马泰韩几个小虎,陷于风雨飘摇之中。皇帝翻脸,朝廷失宠,内外夹攻,贾府完蛋,连锁反应便接踵而来,声誉贬值,信用降低,内库空虚,收支失调,头寸奇缺,周转不灵,告贷无门,拯救乏人,这场没顶之灾,便把两府搞垮了。

大快活,必伴着大不快活,穷奢极欲的省亲活动,是使荣宁两府败落的直接原因。其实,柳湘莲对贾宝玉说,贵府除了一石狮子干净外,其他真是不敢恭维,确也道出旁观者清的真实想法。贾府上上下下的挥霍浪费,腐败浮糜,道德沦丧,人心颓废,也早埋伏下失败的祸根。

当我们随着林黛玉小姐,投靠其外祖母家,舍船乘轿,来到金陵这条街上时,看到门口有石狮子蹲着的敕造宁国府和荣国府,看到那十来个门房、传达、警卫、保安之类的人物,已是气度不凡。便不禁疑问,这样气派,这样豪华,是什么经济力量在支撑着的?《红楼梦》一书就是从这里揭开序幕的。然后,我们就看到贾宝玉先生出现,众人像捧着宝贝似的簇拥着。那么,究竟是谁养活这位公子哥儿?还有,除他以外的上自两府最尊崇的老祖宗贾母太君,下至府里最低层近似白痴似的傻大姐,男女数百口人的衣食住行,这一笔庞大的开支,若折合今天的计量单位,究竟是怎样巨大的数字,大概很少有读者能说出个所以然的,至今也不见哪位红学家给我们指点迷津。

第五十三回,那个庄头乌进孝千里迢迢来到宁国府,向主子缴纳田赋,和许多贡物,看到那一长串物品清单,这才略略领会,能够维系这两府财政运转的主要支撑力量,正是那些离京城路程大概要“走一个月零四日”的众多庄园。是那些农民所创造出的财富,才使得他们有肆意挥霍的可能。

现实主义大师曹雪芹和前辈杜甫一样,不惮其烦地将物品与数量一一写出来,使我们知道,这种封建社会里贵族地主的庄园经济的许多细节。连“孝敬哥儿姐儿玩意儿: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也未在笔下遗漏。那么可知主子们一切吃的、用的、玩的,无一不是来自庄园农民。

从书中看,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是建立在地主对于农民的剥削之上的。两府主要靠庄园维持,没有其他工业、手工业、商业收入。只有薛姨妈家是皇商,还开设有若干当铺,算是例外。那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邢岫烟,就因穷困,将衣服送进了自家的当铺里过。还有王熙凤放高利贷,甚至连过手发放的工资,也拿出去放款收息。这种由她出资,而由娘家陪嫁人来旺和来旺家的管理的资本经营,也可算一个畸形的例外,除此,两府的全部欢乐,是建筑在庄园农民身上的。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那些押送大批农产品进京贡献的役夫,仅大米柴炭一项,重量也达数百吨之多。那时没有集装箱,没有高速公路,全靠马车人力,踩着四五尺深的雪,长途跋涉,就绝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了。比之时下的新马泰十日游,在芭提雅看人妖,在牛车水吃海鲜,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由此可见,贾府里上上下下的浮华奢侈,糜费消耗的生活,正是靠剥削这些农民的劳动剩余价值,才使拥有封建特权的贵族阶层,那荣宁两府里的数百口人,吃香喝辣,锦衣饫食。

乌进孝是宁国府委任的在“外头”经营庄园的代理人中的一个。“外头”,显然指关外的东北地区了。听贾珍的口气:“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他原计划这个乌进孝能给他带来5000两银子,约合人民币315000元。但由于“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灾,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所以,只收到原计划数的一半数目,这使西府里的贾大老爷,很有些不高兴了。

我们权且这样折算一下:假定不发生任何灾害,假定宁国府的每个庄园的面积,大致相等的话,那么贾珍每年从田庄的收入,除实物外,光田赋一项,应该有40000两银子,也就是人民币252万元的进账。而那府,也就是荣国府,收入可能还要更多一些。因为乌进孝说过:“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这样一来,我们知道荣宁两府每个年度要从关外庄园,获取到的货币总量(实物不计在内)约十万两银子,也就是630万元人民币左右。

这是个巨大的数字。贾府全部的快乐,是建筑在这十万两银子上面的。而且,事实上贾府的资财来源,并不仅仅就是这些。还应包括元春娘娘的宫中赏赐,尽管按他们的胃口认为不算什么,但也不会太少。皇家对贵族的年俸和例银,我们知道八旗制度下的这种恩赏,也足以使他们过着优裕的生活,才渐渐变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以及其他的隐形收入,例如江南甄家为逃匿官方抄没而转移来的存银,例如林黛玉的父亲死后,那位盐政官的肥缺所积累下的巨额财产,自然要随着遗产的得益者而归属于贾府。

如许万贯家财,养活着从主子到奴才的一干人众,摊在每个人头上,每年近万元之多。然而只有无穷无尽的消费,从未考虑再生产和增值,焉有不败之理。薛宝钗替史湘云操办螃蟹宴,一顿下来,吃掉了七八十斤,按时价计算,至少也要一万多元,那些吃得开心的人,压根儿也不想“这一顿饭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铺张浪费。所以,穷困,对一个人来说,自然是不幸;但能不能由此断言,富裕,就必定会带来幸福呢?生活的复杂变化,有时是绝无规律可循的,穷困,说不定产生出自强的动力;而富裕,倒会使薄弱的意志,经不起物质的诱惑而陷入败亡的危机之中。

这样一个年收入近千万元人民币的贵族家庭,即使超量消费,也不应该造成这种寅吃卯粮的局面。但由于一个个过着浮糜无节、醉生梦死的生活,花钱如流水般地大量耗费,以耗费为荣,以耗费为乐,最后,物极必反,走到尽头,天怒人怨,于是,抄家籍没,削爵充军,两府也就树倒猢狲散,“家亡人散各奔腾”。金钱在促人腐化、诱人堕落、使人失败、走人歧途方面,具有特殊的催化和加速作用,这是古今都验证了的真理。现在那些坐在被告席里的贪官,无一不是因金钱的驱动而犯罪的。正是贾府这大量钱财,才使得荣宁两府遭到覆灭的命运。

如果找寻《红楼梦》里这个大家庭破败的原因,除了元妃省亲造成可怕的泡沫经济和全体成员陶醉在假繁荣中,失去最后一点清醒外,那么,更具体地推究起来,第一,应该归咎于这个群体中,属于统治阶层的男性成员,大多数已经蜕化为惟知享乐、无能弱智的一伙,都在比赛着昏天黑地,胡吃海花,乃至荒淫无耻,胆大妄为。这些人对于家族的经济运作状况,几乎没有一个称得上是明白人,都是糊涂蛋。

惟一正经的,应该算是当家人的贾政,也是有其名无其实的庸碌之才。由于他的低能,当官未见其有何政绩,为文也从来没写过什么作品,那么退而当一家之长吧,可实际权力又被他妻子的内侄女王熙凤把握,他不过是个牌位。除了在书房里和那些清客们下棋,见了他儿子贾宝玉瞪眼睛外,简直无所作为。作为一个社会人,缺乏最起码的理财观念,不一定表明他多么清高,相反,倒证明他的糊涂与愚蒙。尤其担负一个利益共同体的领导者,置经济事务于度外,等到出了事,才在那里跌足哀叹,做悔之晚矣状,那完全是在装孙子。严格地说,贾政不仅是不称职的官员,也是失职的一家之长。当然,一棵大树已经从内部蛀空了的话,即使他有补天之才,也是无能为力的,但他的了无作为,信任非人,坐而论道,治家无方,其实不过使这个家庭败落得更快罢了。

第二,把具体掌管钱财的重任,委托给一个利欲熏心、贪得无厌、敛财成性、权势嚣张的王熙凤手里,实际等于将一群羊交给一头狼来管理一样,只有任其屠宰了。这个女人心毒手辣,多谋善变,瞒上欺下,行为狡狯。一方面,她让鸳鸯从老太太那里,偷出来东西,押到当铺里换出钱来用;一方面,她又让来旺儿替她放高利贷,榨取暴利;一方面,利用权力,贪赃枉法,破坏人家婚姻,收取大量酬金;一方面,疯狂报复,杀人害命,连眼皮也不眨。

历史无数次证明了的真理,一旦权力落在了一个不正派的人手里,而失去任何监督与制约的话,就要出纰漏。尤其像王熙凤这样,上有贾母、王夫人的保护伞,下有一群为虎作伥的爪牙,权力便如虎添翼,使她更加作恶多端而不可收拾。贾府的败亡丧钟,自抄家开始正式敲响的。其实,秦可卿死前的托梦,已经警告过她。可她机关算尽的聪明,全用来聚敛个人的财富,而这个钟鸣鼎食之家,却是经她的手,将其推下了深渊。因此,用什么人管钱,或者将财权交到清廉的人还是贪婪的人手里,是主政者不得不费思量的大题目。

第三,也要看到,整个大观园里的那些小姐丫鬟、主子奴才,除了那位三小姐探春有一点经济头脑外,余下的,皆浑浑噩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钱财为何物。邢岫烟的一张夹在书里的当票,被史湘云发现了,不知为何物,和晴雯病了,付大夫诊费,麝月却不知戥子如何用,也许不该受到苛责,但像贾政全不知经济,手下的李十儿利用职权营私舞弊,而听之任之,这与他儿子贾宝玉对麝月说,你就随便拣一块给他就是了,如出一辙地懵懵懂懂,正说明了这个家族的全体成员,在经济上的集体无意识,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一个家庭,一个社团,甚至一个国家,如果缺乏居安思危的准备,不知开源节流的重要,更无扩大再生产的打算,连一点紧迫感也不具备的话,那么,除了坐吃山空外,也就只有等着家败人亡了。

探春是看到这个家庭败相丛生的殆境,才在她受命与李纨、薛宝钗三驾马车对大观园实行领导的过程中,搞了一次小规模的包产到户的改革。草归谁修,花归谁种,鱼归谁养,竹归谁管,这样,王熙凤那里的财政拨款,每年可少支出四百两银子,而且经营者能够小有获益,必然肯尽心尽职。虽然宝钗开探春的玩笑,说她利欲熏心,但大家还是认为她兴利除弊,做了一件好事,予以肯定的。

但是,任何改革,作为试点采样,在小范围里实施,取得成效以后,但若是无全局的改革思路为指导,和随之而来的大规划地推开,那么,探春的这种杯水车薪的努力,便注定是短命的行为。这些小修小补,小改小革,对于这个将要倾倒的大厦来说,独木难支,根本无济于事。四百两银子,不过两万多块人民币,对于每年十万雪花银千万元来说,简直太不算个数目了。

一个不事生产,惟知消费的群体,是注定要没落的,衰微的。《红楼梦》中贾府的这种必然失败的命运,是任何人也挽救不了的。经济是基础,基础垮了,上层建筑也就“哗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结果自然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历史的可贵,就在于提供人们教训,这个贵族之家的覆灭,不也有值得深思之处嘛!《红楼梦》的伟大,对每个时代的读者来说,都有其深刻的活生生的现实意义。

所以,《红楼梦》成为一门红学,有许多人终生在捧读它,每个研究者,无论从哪条途径,何种方位,什么角度,任何基点去接近它,去深入它,谁也不会从这座宝山空手而返的,这正是它的不朽之处。多年来红学家的努力,对这部书和书作者,在史实的考据,谱牒的开发,评点的探讨,版本的搜集,续作的推敲,文学性艺术性的深入开掘,政治价值社会意义的评价估计……各个红学分支,都有了可观的发现和进展。但若是对于《红楼梦》社会经济学方面的考察,能够投入更多的力量,进行更多的研究,产生更多的成果,这样,对于这部传世之作的认识,大概才称得上近乎全面吧!